跨进竹棚,一步就跨进了遥远的历史。
常常那么轻易地就说,等你一万年。可当真正的万年之约猝不及防来临的时候,任谁都免不了激动、慌乱,或许还有难以掩饰的失望。棚外是无边无涯的青绿:绿树、青苗、田野……棚里却是千篇一律的灰黄:灰黄的地面、灰黄的起伏不平的土坑、灰黄的排列整齐的柱洞……青绿与灰黄,隔着一万年的漫长和一百米的短暂,那么遥远却又那么贴近地对视;我,我们,和那颧骨高耸、目光深邃、腰间缠着兽皮、手中擎着石斧的远古祖先,是不是也能穿越遥远的时光,在金华浦江,在这个叫做“上山”的小土丘上,近距离地相互投过探询或是深情的一瞥呢?
三天前,我刚刚结束散文长卷《千年回望》的写作,行走在先人千年跋涉的长旅,沉重的心渴盼放松。没有想到,我走出千年却走进了万年。万年之后的我们,凭什么去把握远古祖先的脉搏,去感应他们曾经温热的呼吸呢?
拍照,拍照,竹棚里数不清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数码相机是捅开岁月大门的钥匙么?显然不是,万年的历史厚重而沉寂,你能捕捉到的除了灰黄还是灰黄。一架架疲惫的相机多少带着失望远去了,无法进入岁月的纵深,那就到博物馆中借助声、光、电去切入祖先的生活吧。我却不舍,磨磨蹭蹭地逡巡在灰黄的土坑与柱洞间。多么希望穿透那远古的灰黄,洞见先人生存的场景,那母系氏族部落的喧腾,那一歌一哭、一颦一笑,乃至一声轻轻的叹息!
哦,一排排柱洞,整齐而规范,那么原始的石斧,是怎样劈出一根根粗大的屋柱,再卯榫相接,拼出如今称作干栏式的远古建筑呢?南方的地面潮湿,干栏的下层只能圈养刚刚驯化的猪、鸡、犬,干栏的上层才是母亲、孩子,以及被称作舅舅的男人。夜半风起,呜呜的风掠过干栏,带出底层鸡鸣、犬吠、猪群的骚动,应和着上层孩子的啼哭、母亲的劝慰以及男子警惕的脚步声,多么原始的画面!而一个个高低不平的土坑,有的,或许是谷物的储藏室;有的,或许是烧烤猎物的火塘。当夕阳将落未落时,一个男人敲击燧石引燃篝火。火塘上,陶罐中,水在沸腾,黄灿灿的新谷码在石磨盘上是那么诱人,女人攥着石磨棒,搓呀搓呀,边搓边鼓起腮帮,吹出一片银白。这一片银白投入陶罐,饭香渐次四溢,赤条条的男孩女孩趴在火塘边,嘴角垂下长长的馋涎……
这样的画面古朴而温馨,它只能出自现代人的想像。我知道,上山,这处新石器时期最初的遗址,曾经生息在其间的远古上山人,过的其实是胆战心惊而捉襟见肘的日子。离开了生息数十万年的洞穴,到平原地带群居,面对着深奥莫测的风霜雷电,面对着虎视眈眈的猛兽恶虫,面对着食不果腹的生存困境,他们或许很难有那样温馨的从容。但,离开洞穴无疑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正是上山的群居生活,形成了原始的村落。而此地最早的栽培稻谷,则成为原始农业的滥觞。此前,久负盛名的河姆渡因为发现7000年前的稻谷遗存而享誉世界,而上山,却足足比河姆渡还早了3000年。
转过身,我的目光与一个农民的目光相遇。我这才发觉,在我浮想联翩的时节,他警惕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的背影。遗址本是农民的责任田,这位周姓农民和他的伙伴,曾经耕作着这片灰黄之上的一派青绿。当他们扒开青绿,取土烧砖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土中竟然藏着那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破碎的陶片、残缺的三脚罐,或长或短或圆或扁的石头,竟都有人工敲打的痕迹。上山遗址的发现其实是偶然的,当上山声名鹊起,农民们这才知道自己守着的是座宝库,守护的自觉于是在胸中升腾,任谁,都别想轻易取走这里的一星灰黄。
老周和我交谈,说起自己差点与远古上山人失之交臂,几许羞惭漫上脸庞。我想,能怪他么?那么多现代人其实常常忽略远古祖先的呼唤。河姆渡是偶然发现的,上山是偶然发现的,正是这些偶然,一次次改写了中华文明的古老历史。可以肯定的是,万年之前,上山不过是众多原始村落之一,中华的远古文明肯定比今天发现的一切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但,今人发现的这一个上山,却无疑打开了通向远古的一扇窗口,让远古祖先的面影从模糊走向清晰。这,或许就是上山的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