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叔叔的谜
如果张以榕没有开始寻找他的叔叔,可能不会有接下来的这些故事。
张以榕后来把他寻找叔叔的经过口述成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上海的《新民晚报》上。文章一开始,他写道:“我的叔叔,是我们家的一个谜。我的叔叔,是我们家的一处痛。”
1943年,张以榕和叔叔在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叔叔穿着西装,很是精神地坐在戴着小鸭舌帽的他身后。那年,他才2岁多。他不知道,这个叔叔刚刚从芜湖的日军苦役营中暴动逃出,辗转回到上海养伤,马上又要去找他的部队,并且从此一去再无音讯。
他知道的是,此后,家里人一直念叨着这个叔叔。解放前夕,家里所在的宝山月浦镇成了激战之地。当地的老百姓纷纷外出躲避,只有祖母坚持留在家中。当解放军的小分队,发现这个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的老太太时,也不免大吃一惊。祖母说:“我的小儿子在你们那里,我要等他回来。”战士们帮老太太挖了掩体,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天。临走时,他们安慰她说:“不要多久,你的儿子就回来了。”
但张以榕的叔叔终究没有回来。1950年,有关方面寄来了一张“烈属证”,确认叔叔已经在1945年的抗日战争期间牺牲。但究竟叔叔去了哪个部队,牺牲时的具体情况如何,始终是谜。祖母也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常常喃喃自语,依着门口守望。
事实上,在8年抗战期间,像张以榕的叔叔一样,投身到新四军的抗日队伍中的上海人至少有2万人。这是一个以前不太为人所知的群体,背后却有着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
二、寻找叔叔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共产党的士兵大多数来自农村,很少来自城市,更少来自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但新四军中不少部队中的兵员恰恰都是上海人。他们中有一部分是通过各种曲折的方法自己投身到队伍里来的,有一部分是早期受地下党发展的,也有相当部分是部队主动前往上海秘密扩军的结果。
张小滨、张建儿姐弟一直关心着这个群体。他们的父亲张鏖时任江南抗日义勇军二支队(后改编为新四军六师十八旅五十二团)政治处主任,不仅本人来自上海,而且是当年上海招兵的具体负责人之一。他们从小就听父亲讲那些故事,惊奇地知道了“沙家浜”队伍36个伤病员里许多的战士就来自上海,包括后来担任“沙家浜”连指导员的金辉。也正是他们父亲的一篇《到上海去扩军》的文章,重新燃起了张以榕寻找叔叔的希望。
张以榕无意中在《新民晚报》上读到这篇文章,他推算了一下时间,1940年7月, 张鏖受谭震林司令的命令,到上海大量吸收工人、学生和城市无产者参加队伍,正和他叔叔参加党领导的地下斗争的时间相当。他的心不禁怦怦直跳。
第二天,他就到报社了解情况。报社的编辑说,这篇文章收在一本《沙家浜战士足迹》的书中。而负责编辑此书的是一位住在杭州的新四军老战士万中原,如果找到他,就可以了解到更多情况,也能找到张鏖同志。
从编辑那里得到了万中原的电话号码,走出报社大楼,张以榕挥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而在平时,他说,他是舍不得打车的。现在,他实在按捺不住要把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给家人们了。
正在他准备到杭州登门拜访的时候,从电话里得知万老正巧在上海参加一次纪念谭震林同志的活动。第二天,他在会议住宿地从中午11点一直等到下午4点,才等到老战士们。他迎上前去说:“我要找五十二团的。”
万中原听完他的介绍,告诉张以榕,当年,仅五十二团就有1千多名上海籍战士,他的叔叔张越龙是四连连长。他拿出那本《沙家浜战士足迹》,翻到177页,万中原说,这是连里一个排长写的。再翻到168页,他说:“你叔叔是怎么牺牲的,里面都有。”
张以榕的双眼一下子模糊了……
三、顺河集阻击战
那是1945年春节,敌军忽然袭击新四军军部,五十二团奉命增援,不料,半途中就在江苏省淮泗县的顺河集和敌军遭遇上了。初五,战斗爆发。老战士唐国平的文章是这样记述的:
张连长用驳壳枪连续打倒了4个鬼子兵,刚要向第5个鬼子射击,一个鬼子小队长一发子弹打中了张连长的右胸,张连长正欲扑向鬼子小队长,又被两个鬼子各刺了一刀。当唐国平和战友解救出张连长时,他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张连长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就在他的怀里牺牲了。
这就是以后相当著名的顺河集阻击战,新四军打垮了对方14次冲锋,敌人被打死270多人,其中日本鬼子70人。我方当时阵亡26人,以后重伤员中又牺牲9人。张云逸副军长在追悼大会上说:“这场血战,把日寇兵分8路进攻淮南,扫荡军部的部署粉碎了。”如今,26烈士墓仍然矗立在顺河集的苍茫大地上。
四、寻找更多的“叔叔”
这之后,张以榕又访问到了更多的老同志,不仅了解了叔叔在部队的情况,还了解到了他在芜湖苦役营中的顽强经历。他也拜访了张鏖同志,并且把他寻找叔叔的故事口述成文字发表在报纸上。
这个故事对于张小滨、张建儿姐弟是一个强烈的启发,他们早就计划为新四军中的上海兵做些什么了。他们想到,一定有更多的像张以榕一样的后人在寻找着他们的“叔叔”。而从广义的角度看,在日寇侵略的艰难岁月里,他们放弃了城市的生活,到乡村去参加抗日部队,这些战士就好像是我们大家的“叔叔”。
作为后人,他们有责任把“叔叔”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何况,现在知情者已经越来越少,进行抢救性保护变得刻不容缓了。
开始,他们想做一档电视节目,但考虑到老人们的年事已高,大多已经超过85岁,行动不便,再加上经费有限,没有付诸行动。这个时候,正好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有一档叫做《声音档案》的节目,内容即通过一些原声保留历史的资料,和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于是,张建儿和电台的章海红担任起了大型系列纪实广播节目《新四军中的浦江儿女》的主编。他们和万中原、汪贤孝两位老同志在杭州西湖柳浪闻莺茶室见了面,一聊就差不多5个小时。回到上海不久,就连续收到二位老人的来信,提供了大量的资料和线索。
接下来,他们在沪杭线一带遍访老战士或其后人,历时近10个月。这一找,牵出了一大批跟“叔叔”一样参加革命的上海人,他们的背后,连接的是许多家庭的悠远绵长的思念。
因为也是新四军的后代,容易联系,也容易说上话,这种身份别的同志很难代替,张建儿姐弟几乎参与了全部的采访。现在,张建儿回忆起来,他仿佛跟着长辈的叙述,再次进入了那个烽火弥漫的战场。
他提到采访中一些值得咀嚼的细节。比如,老战士们常常刻意强调自己的第一次受伤;又比如,老战士在谈论战友的牺牲时,很少像我们一样用“牺牲”这个词,而是简单地说谁死了。张建儿说,以前听父亲讲往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讲的,他还觉得不适应,以为是父亲的个性,现在才发觉是老战士的普遍现象。
这其中,透露出的恰恰是这些城市兵,在战争中逐步坚定、成长的过程。张鏖同志回忆,从上海来的新兵,要过三关:一是行军关,长时间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走;二是生活关,战争时期,不可能有什么好的个人卫生条件,几乎每个人都生过疮啊什么的;三是生死关,这也是最艰巨的一关。面对着受伤,面对着战友的牺牲,他们逐渐战胜了恐惧,从容面对,这才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这套广播节目包括《我们参军去》、《秘密通道》、《歌声不断》、《医护勇士和女兵》、《浙东支队》、《回到上海》等。本来只想做5辑。粟裕将军的儿子粟刚兵说,当你们深入进去,就会发现内容丰富,欲罢不能。后来果然应验了他的说法,一共做了13辑。
五、扩军行动
节目的播出引起了观众,特别是老新四军战士和后人的强烈共鸣。但“寻找叔叔”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其中来。早在节目播出之际,他们就打算采访和组织更多的人,把文章收集起来,汇编成一本《新四军中上海兵》,更全面地来介绍这个以前人们知之不多的群体。
在日寇四面包围被称作“孤岛”的上海租界区,当年的扩军工作是怎样展开的?热血青年们通过什么线路去到部队?特别是,他们后来在部队里表现怎样,起到什么作用?这些问题的答案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扩军的高峰时期是1940年前后。当时,党中央指示,要在苏南迅速发展起10万人枪次的抗日武装力量。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在扩军中,地下党只是起辅助作用,并不直接出面。扩军人员都由部队直接派遣。他们日夜深入到曹家渡、小沙渡、外白渡桥等失业工人群集的地方,开展工作。除此之外,还通过串联、熟人关系等方法,使得扩军延伸到一部分工厂、商店内。
开始时,觉悟的青年每批十来人乘火车到苏州,再步行进入根据地。但次数多了,极易被敌人发觉。后来,扩军人员又通过做敌伪军的工作,把新兵暗藏在和日本海军联手走私的德国货船上。
裘定富、沈诚夫两位老战士总是念念不忘他们的一位战友俞忠祥。小俞本来是上海“裕丰针织厂”的工人,加入新四军后,因为熟悉上海的情况,又被派去从事扩军。不料由于叛徒告密,他被日本宪兵逮捕。敌人见他年少,百般利诱,又严刑拷打,用铁丝穿过他的手掌和脚掌,把他钉在木架上,再放狼狗来咬,但俞忠祥始终怒目相对,一言不发,牺牲在木架上。
俞忠祥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连战友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更不清楚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只知道他牺牲那年才17岁。像这样的失去家庭联系的“叔叔”,在新四军的上海兵中并不是罕见的。
即使周围环境非常困难,还是有大量的上海青年加入了新四军的队伍。一位叫曾英的上海母亲说:“要抗日就要参加新四军,这才是青年人唯一的出路。”她先后支持2个儿子、2个女儿参加部队,1个儿子加入地下党。1945年初,她接受十六旅的邀请,又带着2个不满10岁的小孩到达淮南抗日根据地。
六、新四军中的上海兵
上海来的战士带给部队的是一种新鲜的气象。上海兵的素质普遍比较高,以五十二团为例,基本上没有文盲。在第一营里,光高中毕业生就有30多名,大学生也不稀奇。张建儿在访问老战士时,听他们说,当时队伍里组织哲学讨论班,可以直接学习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这在其他的部队是很难做到的。
彭冲同志1942年底担任五十二团的政治处主任,他在这次为《新四军中上海兵》写的序言中回忆,当时从处里的股长到班里的士兵,到处能听到上海人讲话的口音。“这些大城市来的同志知识面广,政治觉悟高,个个朝气蓬勃,是我开展政治思想工作的有力助手。”
当时人称五十二团人人都能唱歌,处处有歌声,连队就是歌队。浓厚的政治空气,活跃的文化氛围,激励了部队高昂的战斗士气和扎实的战术技术训练,使得五十二团成为主力之一,驰骋大江南北。
因为文化素质高,来自上海的战士很快大量地担任起了营、连、排的干部或者政治、文化、医务工作。他们在战斗中表现得特别勇敢,伤亡很大。1942年任五十二团二连连长的金辉,有一本当时的花名册,记录了全连104人的情况,其中上海过来的就有76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在接待外调时,经常要用到这本册子,也间接了解到,到那个时候,健在的战友已经只有16人了。
老战士寿朝阳现在生活在杭州。时任一七五团三营九连指导员的他是1948年谢家集战斗的十几名幸存者之一,他有一句话:“上海兵救了我,没有上海兵就没有我!”当年,正是他们营的谢教导员,命他带枪突围,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而这位原本是上海一名普通商店学徒的谢指导员,牺牲在了战火中。
七、难忘的记忆
当决定下来要收集文章,汇编成一本书之后,参与到其中的人更多了,特别是老同志们,更加忙碌起来了。
新四军中的一部分后来渡过杭州湾发展成为浙东支队。这样,参与的老同志基本集中在江浙沪一带。他们多次开会,定选题,定文章。文字的数量不断扩展,从起初计划的20万字变成了近40万字,最后一共收入了108篇文章。
周循老同志一听到要出《新四军中上海兵》这本书,立刻动笔写了当年的英雄战士王杰,还亲自送到编辑手上。
白发满头的汪贤孝老同志,耳朵已经有点聋了,但是一讲起当年当兵打仗的经历,讲起上海兵,军人的士气和威严展露无疑。他不顾个人身体状况,各方面积极奔走。他说,我们就是在上海“扩军”的时候加入部队的,一批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的少年,瞒着爹娘参加革命。他写的文章的题目就叫《阿爹,我的运气来了》。
年近九十的陈任老同志写了《反“清剿”后方突围记》。他说,入党60多年,当年一起参加部队的十几个同志只剩下自己一人。他永远忘不了当初自己生病时,从上海来的士兵用报纸给他当枕头,在艰苦的环境下给予亲人一般的关怀与照顾。
担任这本书主编的万中原同志,本人就是在抗战爆发后跟随朋友辗转加入根据地的。离休后又一直笔耕不已,发表过多本长篇小说和回忆录。这次他义不容辞,不仅自己写了《我是怎样“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等文字,还把所有的文稿都认真编辑了一遍。在审编文稿的时候,一看就是很长时间,家人不得不提醒他:“你眼睛不好,这样会吃不消的。”
这个夏天,《新四军中上海兵》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对于新四军中的上海兵来说,对于这些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来说,这也是一份最好的纪念。
八、记住“叔叔”
许多上海兵要到解放时,才踏着胜利者的脚步回到家乡。
1940年3月的一个傍晚,中学生吴坚要在十六浦码头乘船到常熟投奔新四军,临走向母亲告别,说今晚去看戏,晚一点回来。当上海解放后,他回家看望母亲,母亲见到他惊呆了,说不出话来,但很快反应过来,用幽默的苏州话问他:“侬不是去看戏了吗?侬这场戏倒看得长啊!”说完,老泪纵横。吴坚回答,是看戏,这戏很好看哩。
是的,新四军的上海招兵和上海兵的这些事迹,就像一场真正的大片。而在纪念日里,广播节目、书籍、制作中的中央电视台的《华中人民的长城》都会带我们重新进入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
老战士冯柄兴在上海长大,小时候要早晚两次穿过英租界南京路。1949年,他随部队进入上海市区,就在南京路上露宿。半夜,作为文化教员的他起来查哨,沿着人行道巡逻。走到永安公司门前时,他想到当年带他们参军的华民同志已经牺牲了,以前在这家公司当练习生的范琪指导员也已经牺牲了,不禁百感交集。
现在,冯老有时仍然会经过南京路,他说,看到年轻一代,兴冲冲、情悠悠地在各个商店里进进出出,他一面羡慕着,祝福着,一面也希望他们不要忘记了在革命征途中倒下去的,无数不知名的先烈,也就是张以榕、张建儿他们一直惦记着的,从上海走出去的“叔叔”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