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儒家的经典中《论语》是最通俗、最温馨的一部。由于两千多年儒家一直占统治地位,因此儒家的思想、及其倡导的概念、儒家特有的话语弥漫在我们生活的空间,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等等,这类句子可以举出许多,它们平时就流行在我们之间,当一接触到《论语》时,人们突然发现似曾相识的东西太多了,人们好像拥抱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来欢迎它。
《论语》是通俗的,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也可以读。宋代的开国元勋赵普,史书说他“寡学术”,太祖赵匡胤“常劝以读书”。他常读的书也就是《论语》,人称赵普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虽有些大言欺人,但《论语》对赵普处理政事还是有点用处的。现在人们关于传统文化的认知度大大降低了,儒家用以教人的“五经”肯定是看不懂的,就是《大学》《中庸》这些带有点“理论”色彩的儒家读物在大多数人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孟子》也多是长篇大论。惟有《论语》则是由短小精悍的格言式的句子组成的,既通俗,又引人入胜。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爱人”“夫子之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等等,明白易懂,读者便于掌握,含义丰富。当前的社会现实是关于传统文化的知识越来越少,而《论语》的通俗性正适合当前的接受水平、特别是大量白领人士的接受水平,因而,有关《论语》的著作一面世,骤然火爆,是不奇怪的。
儒家是讲中庸的,可是儒家思想家中能够做到中庸的也不多。就是号称“亚圣”的孟子也不免偏激(如对“杨墨”的批判)。而《论语》中的孔子的形象,就比较中庸。中庸的生活态度实际上是审美的,所谓“审美的”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是超脱功利的,他真诚又尊重礼数,本色而又不缺少文饰,严肃认真而又富于情趣,执着又有豁达的一面,总之他是能够做到“允厥其中”的。孔子在政治上的追求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育人与学术上,他是“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种生活态度是具有感染力的。汉族是缺少宗教意识的民族,审美的人生态度恰恰能够填补这个空白。1993年我去台湾住在圆山饭店,在饭店的每个房间里都有两本精装书,任客人取阅。一是《圣经》,一是《四书》。听说圆山饭店是宋美龄女士一手操办的,她是信仰基督教的,希望人们能读《圣经》,对于不信基督教的,她用《四书》替代,其中深意,可以理解。
《论语》的文学性也是它能被广泛接受的重要原因。《论语》的文字之中流动着对于孔子的怀念和尊敬的情感,这种感情平实而质朴,很有感染力。弟子们笔下的老师亲切和蔼,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在日常教学中尊重弟子,在批评他们时考虑到弟子的个性和接受能力,自己有错误,公开在学生面前认错,做自我批评。因此,孔子批评最厉害的学生往往对他感情最深。这些令每一个做过学生的读者感动,谁不希望有这样一个老师呢?确立孔子万世师表地位的不仅仅因为他传播了知识和文化,更重要的是他对学生的态度,有了这样的老师,人们对“天地君亲师”的“师”的崇高地位才能在感情上接受。《论语》的召唤力是与孔子形象的感召力紧紧结合在一起的。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