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我开始了打工生涯。浙江余姚是我打工的第一站,两个月后,我辗转来到了位于浙中的武义。在武义,我进了一家园艺家具公司。这是一个有着四个分厂二十几个车间一千多人的公司,老板原来是一个中学老师,很有文化品位。没有文凭、甚至连身份证都被小偷摸走了的我,被安排在二厂的精工车间学锉磨。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多天,但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段做锉磨的日子,无法忘记那个热流席卷的火夏。
进厂的第三天,我的身旁突然多了一个女孩。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很清纯也很秀气,穿着一套白色的衣服。看着她,我心里不由一酸,想,现在你还是白雪公主,两个小时以后,就成了灰姑娘!果然,两个小时以后,那位女孩早已汗透衣衫,银灰色的铝灰在她白色的衣服上洒了一层,那张清秀水灵的脸,也失去了粉嫩和秀气。下午上班不久,她就开始喊手痛了,班长一检查,她锉的产品全部得返工!锉磨已经是公司里最简单的活了,只要不是瞎子,干过农活,任何人拿上锉刀就会。小女孩又累又急,虽然新员工是记时的,但完不成一定的数量,也不好交差。此时的我虽然还是新员工,但干活的速度还可以(甚至比老员工还快),早就完成了任务,见她那样可怜,顿起恻隐之心,不声不响地帮她锉了起来,终于赶在下班时间里帮她完成了任务。
第二天上班时,女孩又来了,我问:“你那么小,怎么不读书?”她说家里穷,母亲一直生病,父亲是残疾人,房子又破又漏,她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才读完了初中,就出来打工了。她告诉我,要挣钱给妈妈治病,要扶持妹妹读书,要给爸爸盖房。我的心一阵阵揪紧,为她,也为我此时的遭遇。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地交谈,把车间分给我们的产品放在一起,我锉三个,她锉一个。我说:“你可以选择其他工作的,这锉磨是最原始的活路,又脏、又累、手又痛、又不合钱。”她说,她表姐在这个厂的包装车间干了半年多了,她是投奔她来的,可是刚来的时候没有身份证,人家怀疑她是童工,现在有了身份证,包装又不招人了,所以只好干锉磨。
车间主任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心地很好,见我们合伙干活,便走了上来,问:“你们是老乡?”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现在我们同在你的手下做事,你就是师傅,我就是师兄。”小女孩说:“我是小师妹。”车间主任笑笑,走开了,我为她居然也有几分幽默感而高兴得直乐。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我们都默契地配合着,我双手用锉,左右开工,已经成为了全公司手工锉磨中最快的一个,而我的小师妹也能单独完成任务了。她已经不再穿白色的衣服上班,发了厂服后,她上班是灰姑娘,下了班依然做她的白雪公主,也不再喊手痛了。多干活就多挣钱,在那个“非典”猖獗,热流似火的夏天,我们的艰辛里有一分真诚的友情和简单的快乐。十多天后,我的“能干”终于引起了公司领导的注意,老板亲自找我谈话,把我提拔为另外一个车间的统计员。在那个公司,车间统计员的编制已经是车间副主任的级别了。小师妹对我的升迁,既感到高兴,又有几分依恋和落寞。通过十多天的努力拼搏,我从最基层的员工进入了管理层,而我的小师妹,依然在二厂的精工车间里锉磨,只是下了班以后,不再换下厂服,不再做回白雪公主了,每一次遇到我,都低着头悄悄地走。我知道,我们间有了距离。又过了个把月,公司副总和老板再次找我谈话,说通过这段时间的考察,决定给我晋升职务,让我负责公司人事教育科的工作,并创办公司报刊和广播站。就这样,做了一个多月的统计后,我又到了新的岗位,接手了新的工作。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紧张准备,公司厂报创刊了,广播站又将面临开播。按我的策划和老板的意思,广播站都是在业余时间里广播,主要是播送公司动态、最新决策、管理理念、国际国内重大新闻、安全知识、生活常识和优秀文学作品等,在每天下午6点有一个员工点歌的节目。开播的第一天,我亲自点了第一首歌。
那是7月里的一天,全公司都已经下班了,员工们吃了饭后,有的在水池边的凉亭上歇凉,有的在篮球场上打球(公司有两个标准的篮球场),我的小师妹和她的表姐一起,正在宿舍里休息。公司广播站又到了开始广播的时间,一阵轻音乐后,一个女孩甜甜的声音说:“亲爱的员工朋友,今天是公司广播站开播的第一天,现在是员工点歌节目,第一个点歌的是本站主编,他想点一首《从头再来》给他在二厂精工车间锉磨的小师妹,并对她说:时间可以流逝,青春一去不返,但友情却亘古长存,在苦难中磨练,让自己坚强地成长,风雨过后,就能看到绚丽的彩虹,然后让一切从头再来。”女孩的声音停下,“心若在,梦就在”的歌声跟着响了起来。
这毕竟是公司广播站开播的第一天,毕竟是自己的广播站员工为员工点的第一首歌,这歌声通过三十多只扬声器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回荡,所有听到歌声的员工都激动起来,会唱的都跟着猛吼:“心若在,梦就在。”小师妹听到歌声后,连忙跑出宿舍,跑到我的办公室,激动得哭了。
从那以后,小师妹上班时继续穿工作服,下班后又做回了白雪公主,并且越来越美丽,越来越成熟。《从头再来》那首歌,也就成了员工点给员工的最好的礼物。在那个公司,在那段日子里的下午6点,经常回荡着“心若在,梦就在”的歌声。那年年底,因为某些原因,我决定离开那家公司,到附近的永康去发展。办完离职手续的那天,就在我正要走出厂门的那一刻,刚好是下午6点,公司广播站又到了广播时间,一听,居然是小师妹在为我点歌。依然是那首《从头再来》,依然是“心若在,梦就在”。我默默地看着此时早已当上班长、给家里寄了一万多块钱的小师妹,她也默默地看着我。冬风里,她依然一身白色的装束,依然是美丽的白雪公主。
歌声结束后,广播员那甜甜的声音接着说:“师兄,倘若轮回真的可以相信,千年后,我依然在那棵最初开花的树下等你,因为我相信,心若在,梦就在。”我的心里一酸,急忙迈出了厂门,接我的车已经停在了公司门口。汽车缓缓地开动,再回首,送行的人群中,小师妹挥手,再挥手……
[作者简介]胡树彬,1977年生,贵州纳雍人。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2003年开始打工,在民营企业中做过机修工、锉磨工、统计员、文员、企管部长、办公室主任等,主要作品有诗集《守护情缘》、小说《梦魇》、《情蛊》、《暧昧的城市》等,曾在《浙江日报》发表过散文《走近方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