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去看音乐剧《五姑娘》,她如小家碧玉一般,从嘉兴的水乡款款走来,带着沾露荷花一般袭人的清气,带着美丽、忧伤的爱情,走进艺术节,走进我的念想和期待里。
“吴侬珠语传渔乡,村叟留歌韵味长,莫道汉家无巨著,悠悠一曲《五姑娘》。”我在《吴歌遗产集粹》上看到赵景深题的词,想着旋律悠扬的《五姑娘》绕梁三匝的悠悠余音,心里温软得很。
吴歌,是吴语地区的民间歌谣,嘉善的田歌是吴歌中一个突出的品种。据悉,它是由吴歌中的主要曲调“滴落声”衍变而成的七种曲调的总称,这七种曲调是:滴落声、落秧歌、埭头歌、羊骚头、嘿罗调、急急歌、平调。长篇叙事民歌《五姑娘》,早在嘉善就是《十二月花名》演唱的,会唱这首汉家长歌的吴江芦墟老歌手陆阿妹,娘家就在嘉善。江南水乡,灵动的河流,孕育出来的民歌,委婉清丽、温柔敦厚,又含情脉脉,含蓄缠绵,隐喻曲折。
春天的时候,我进入水乡嘉兴。一马平川的田野里,春色碧连天,蜿蜒的河流清亮亮地流着,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流向哪里,河面上倒映着年年岁岁相似的春光,辽阔的田野里难得看见几个人。我就在向平湖行驶的车上,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田歌,想起了《五姑娘》。资料里介绍,旧时这一带的人们,会在农事时节,唱起动人的田歌,甚至还有人出钱请山歌班来演唱,为劳作的农人助兴。抗日战争前,还有各地山歌班搭台斗歌的盛况。这样的情景现在再也见不到了,我吃惊于水乡的生活,曾经在飞扬的田歌声里,呈现出古典的诗意本质,那被田歌滋润的农人脸庞,浮现出的是向日葵一般金黄色的笑容啊。
我喜欢民歌,那是大地上的另一种庄稼,在四季的阳光雨露里,一茬茬地生长,一茬茬地开花。田歌是平淡生活里的诗意,离日常的生活最近,歌手不事雕琢、充满植物气息的歌声,悠扬宁静,像天籁,像小河流水或者空谷鸟鸣,在飘着淡淡雾霭的早晨,被水稻的叶尖和露珠擦得透明,给劳作的心灵一处可以栖息的绿荫。若是在暮色四合鸟儿倦归之际,远处的田歌声在夜风中拂过绿色的稻浪向你飘来,感受着田野的辽远和夜的清明,你的内心也许会荡漾起一江春水。一如郑振铎先生在他的《中国俗文学史》中说:“充满了曼丽宛曲的情调,清辞俊语,连翩不绝,令人‘情灵摇荡’。”
嘉善田歌的产生和江南稻作文化密不可分的。那是在这片辽阔无边的农田上劳作的农人发自内心的歌声。在旧时从育种、插秧、耘稻,到收割、牵砻等,都唱田歌。当长时间的弯腰劳动之后,直起腰来喘口气时,就想大声歌唱。于是,在广阔的田野里,你唱我和,田歌好似春江水一般,清亮亮地流淌着。歌词即兴编唱,以四句头、八句头居多,尽情抒发胸臆,或一人领唱,众人相和,或者提问对答,幽默风趣,比赛智慧。
与北方民歌的热情奔放、坦荡粗犷相比,田歌具有浓厚的江南水文化特点,如涓涓细流,清新亮丽。“四个姑娘去踏车,四顶箬帽手里拿。四顶箬帽都是牡丹花,头上都插栀子花,四双布鞋都是蔷薇花,四条裤子都是竹叶花。”这是嘉善田歌《踏车山歌》,未见其人,却能想见姑娘们如花的容貌,活泼的情态,她们踏着水车,清清的水流唱着歌,在脚下流淌,心里的向往,在劳动中潜滋暗长,于是唱出了“啥里个横头三十岁后生,二十岁哥哥,跑来同我出把力车转起呀,开年点呀蹲啦四个姑娘房中谈谈嬉嬉吃西瓜啊哈。”
有人说:如果不唱田歌,扬谷时也会扬不干净。歌声是心灵的需要,它是水乡的精灵,追随着河流上的舟楫、扬花的稻禾、炊烟和纯朴的男女,像风一样温情地抚摸田野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张年轻的脸庞。有首《埭头歌》这么唱:“山歌不唱寂洞洞,杨柳树头顶勿动就无风;杨柳树头顶动动风要大,唱唱山歌末闹丛丛哪哎嗨。”歌声使寂静的田野忽然就有了清风过耳的惬意,疲惫的男女听见了花开的声音一般,脸上浮现酡红的光泽来。“黄秧落水转了青哎,田里山歌闹盈盈。远听好似黄莺叫,近听好像哎画眉哎鸣。”那是怎样的歌声啊,美丽得让人一遍遍怀想。
朋友告诉我,音乐剧《五姑娘》中,各种小调合在一起,在她看来有些不够纯粹。我是音乐方面的门外汉。我想,这是不是民歌中的“调山歌”呢,那是歌手常见的一种叙述方法。优秀的歌手在编唱长歌时,根据内容需要,调用各种山歌的固有程式,如“四季调”、“十二月花名”等,来叙述故事情节,或描摩人物心理。如民歌《五姑娘》中,四姑娘向五姑娘叙述别情,便套用十二月花名的程式,从正月唱到十二月,述说她在外面遇到的苦情。叙述五姑娘思念阿姐时,便唱“四季调”,抒发她在一年四季对四姑娘的怀念。歌“调”得好,歌手的编创水平高。
真想在春天走进田野,走进亲切的乡土,坐在已经有些陌生的田埂上,聆听水乡的田歌。我想,那时我会在暖暖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一脸陶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