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泰昌
又到冬季,又到飘雪的时候。
记得1981年冬天,我去看望叶圣陶老人。远远看见老人在室内站着,望着窗外凝思。不知是外面刮的风,还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扰动了老人的心绪,他忽然想到了春天。他对身边的长子叶至善说,开春去北大看看孟实(朱光潜),喝杯老酒!至善微笑着应和。他懂得老人的心思,补充说,还有王力先生。至善嘱我代与朱先生联系,陪叶老一起去。
朱先生得知这个消息,兴奋得有点激动。他们是有半个多世纪友谊的老友了,解放后同在一个城市,有些场合也不时见面点头,但像1925年在上海立达学园时期围炉饮酒、开怀畅谈的机会却少有过。都是年届古稀的人了,聚会一次也难得。朱先生急切地打听叶老平日喝什么酒,牙齿怎样?叶老也打听朱先生是不是还只喝白酒、白兰地,他们家阿姨会不会做菜?他说自家的阿姨做的酱鸭既香甜又烂糊,朱先生准爱吃。
冬天到春天,有多少个白天和黑夜。老年人心里有事总放不下,他们相互在焦急地期盼着。
老人的福气好,约定的日子,1982年4月23日,没有一点风,日头暖暖的。我下午一时半骑车到叶家,叶老已衣履整齐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堂的沙发上。至善说,父亲早上起床就惦记这事。车快到北大燕南园时,叶老招呼,先去王力先生家看看。由于同是语文专家,叶老与王力先生见面机会略多,但也多年没有这样走动了。王先生与朱先生同住在燕南园,相隔几幢小楼。下午二时半左右,到了王先生家。至善搀扶叶老悄悄推门进去,怕影响王先生午休,岂知王先生早已在伏案工作,人走近了,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王先生才站起来,背转身猛见是叶老,高兴得差不离拥抱起来。他们很快用苏州话攀谈。王先生扶着叶老到客厅坐下。叶老是苏州人,王先生是广西人,但王师母是苏州人。王先生深知语言在交流情感上的作用,挑选了叶老的家乡话,气氛顿时使人感觉格外亲切。王先生见叶老身体这般硬朗,说话气足,高兴地说,我比你小,该我去看你。叶老说,你比我小多少?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住得又远,难得有机会走动。他们畅叙家常,相互叮嘱。叶老问王先生记性好么?王先生说记得清楚。叶老说,那就好。王先生上午刚在北京市语言学会年会上讲话。他叫苦,社会上来找他当顾问的事多,叶老说,他也是这样,但年岁不饶人,当了顾问不能只挂名,真干,哪有那么多精力。他们相互提醒今后尽量少参加这类活动。王先生客厅里挂了几位名人的条幅。叶老边看,边问,谈起他熟悉的友人梁启超、郭沫若。王先生说有人编了一本语言学论文集,想请叶老题签。叶老与他商量,现在手抖,字写不好,算了,不写了吧!王先生说,也好。王师母从外面回来,为叶老准备了点心。叶老在这里坐了约一小时,他站起来说要去看孟实,王先生说我送你去。叶老说,不用了,车子能找到。王先生就在门口台阶上止步了。当车子绕出,上了路,从树隙里见王先生还站在那里。我刚一转头,见朱师母在马路上招手。车子停下,叶老未及下车,朱师母就对我说,朱先生等急了,怕路上出事。约好两点出城,这会儿快四点了,朱先生叫我打电话给你,你不在,又打给光明日报,才问到叶老家电话,说你们两点就出来了。后来见王先生家门口有车子,估计你们先去王先生家了。说着说着,朱先生从王先生家那边连走带跑地过来了。他穿一身旧蓝布制服,一双旧布鞋很显眼。一见叶老,老远伸出手,与叶老紧握。分不清他俩谁扶谁,一起到客厅。他们很快谈起立达学园时的生活。恰巧当天《人民日报》发表了叶老纪念夏丏尊先生的一篇短文,他们顺此谈起了一些故友。
叶老得知朱先生正在校阅新译的维柯《新科学》一书,说孟实还这么勤奋,劝他多休息,别累着。朱先生兴致勃勃地向叶老介绍自己每天的活动表:晨七时前到未名湖一带散步,约一小时,早饭后工作;下午看书报或接待来访,五时散步,三刻钟,回来晚饭。晚上看看电视,不工作。至善说,朱先生的生活、工作一向有规律,老习惯,抗战在重庆时条件那么乱也生活有序,像钟摆一样。朱先生发现我随身带了相机,叫我替他们拍照。叶老说,我和孟实这么老的朋友了,合影的机会真不多,过去总以为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很多事就这么错过去了。朱先生特意领叶老去门口小花圃里走走,旁边有座地震棚,朱先生告诉叶老,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他在里面住了半个月。晚饭朱先生家准备了不少菜,请叶老喝一种上好的桂花酒,朱先生、他的女婿、至善和我喝白兰地。叶老带了一只自家做的酱鸭,他将大腿捡给朱先生,问他味道好不好?朱先生只是点头。他俩共同回忆当年创办开明书店和《一般》(后改为《中学生》)杂志时的艰难。朱先生谈到他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和《文艺心理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开明书店出版,多亏有叶老的热心帮助,他说,叶老做事认真,开明许多新书出版广告也亲自写。叶老却说做的事少,人一生中少不了朋友的支持和帮助。朱先生谈性正浓,今晚比平日多喝了两杯,他端起空杯看看,还想喝,朱师母说不能喝了,将酒杯拿走。朱先生只好向叶老苦笑。叶老说:“没关系,明年春天再聚。”
叶老很在意这次老友相聚。除在日记中加以记述,又写了《酬了一》绝句两首:“常惜相逢唯握手,更欣促膝得倾谈。赏心乐事当有记,重访燕园四二三。尊嫂情殷宠锡加,星洲糖果日邦茶。同堂四代分尝到,可想而知欢笑哗。”叶老还书录了这首诗,送我留做纪念。
我在燕园生活了近九年,离别母校后,也不时重返燕园探望。叶老是我崇敬的文坛元老,美学家朱光潜、语言学家王力教授都是我的老师,他们均早已过世。二十多年前,他们在燕园促膝倾谈的片刻,给我留下了鲜活而难忘的记忆。
[作者简介]吴泰昌,安徽当涂人,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文艺报》顾问。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硕士研究生。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历任《河北文艺》、《人民文学》编辑,《文艺报》副总编辑。主编《阿英文集》(上、下卷)、《朱光潜文艺杂谈》,著有《有星和无星的夜》、《书山偶涉》、《梦里沧桑》、《我亲历的巴金往事》、《文苑随笔》、《梦的记忆》、《书林秋草》等。散文集《艺文轶话》获全国首届优秀散文、随笔、杂文作品评比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