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杭州湾畔的一个百年老村,叫郑家埭。左边是乍浦接近上海,右边是海盐直至杭州,北面是嘉兴至苏州、无锡、南京。我的家开门就见大海,坐落在杭州湾的喇叭口。
童年时,我常在海边捕鱼、捉蟹。站在海塘上迎着迎面吹来的海风,望着清澈无际的海空真是乐趣无穷。有时还会看到海市蜃楼,对面那远方的群山,据说就是宁波慈溪。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次大海里乌云密布,狂风怒吼,突然间卷起了龙卷风,拖着长长的尾巴,朝我们村庄袭来。老天保佑,当乡亲们在逃跑中,龙卷风却渐渐地散了,并从天上掉下来许多活蹦活跳的海鱼海虾。那天我们全家冒着大雨冲出去拣,拣回了一脸盆,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餐。
我虽生长在海边,但真正出海很少。记得我第一次渡杭州湾,是刚满六岁的那年。祖父是个盐商,把海水过滤成盐卤,放进大盐盘里烧成盐,再运到对岸慈溪、宁波去卖。当我看到一包包盐装上海船,即将拉帆起航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要跟盐船出去玩玩,在祖父的许可下,我终于第一次登船出海。船,离家越来越远,海阔天空越来越大,历经三个小时,我们终于到达了慈溪的一个小码头。祖父见我恋恋不舍的样子,便对我说:“快上岸吧,你高兴出海,下次再带你来让你玩个痛快!”
可是,祖父并未能遂我所愿,此后不久,日本侵略者的船艇占领了乍浦港码头,并在这里建立了据点。为了封锁杭州湾的航道、码头,鬼子沿着海边用毛竹、铁丝筑起了一道坚固的篱笆。筑碉堡、设哨卡、禁止老百姓出海捕鱼,就连我家烧盐的盐盘也全被砸了,厂房变成了日军的营房。在那些苦难日子里,不用说读书,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驻在乍浦的东洋鬼子来到我们村里,要抓什么“花姑娘”去为他们充当慰安妇,我们一家人吓坏了,只好朝西塘桥方向逃难。那时我年龄小,两条腿跑得都抬不起来,两个姑妈只好轮换背着我逃,后面的鬼子追上来,我们赶紧躲进比人高的芦苇里。我还记得当时我嘴渴,哭着要喝水,大姑妈连忙捂住我的嘴,用手指着鬼子追来的方向,要我不要吭声。小姑妈爬到小河边,用毛巾浸上水,再爬回来,将毛巾上的水拧到我的嘴里,当时我就像沙漠里遇到了甘泉,真解渴呀!
直到日本鬼子投降后,我才得以重渡杭州湾。
那时,祖父重操旧业,从乍浦码头上船,准备到慈溪、宁波一带寻找当年的客户。我得知后请求祖父带我一起去,祖父为了满足我的愿望便答应了。当家人送我抵达乍浦码头时,我举目一望,储存在我脑海里孙中山先生“东方大港”的印象已经面目全非了。码头上的商行被关闭,用石头垒成的海堤被撞得千疮百孔。从海上漂浮来的成堆的垃圾、烂木头、死鱼,空气里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味。码头上候船待渡的乘客拥挤不堪,你挤我撞,互不相让。我和祖父好不容易总算挤上了船,但站在船边怎么也挤不进去,有位乘客说:“鬼子投降了,大家逃难出来,回家也不容易,互相照应点吧!”那时,我心里在想:“假如在这海面上搭起一座桥,那就用不着这么挤了。”
斗转星移,半个世纪过去了。前不久,我带着妻子儿女回乡探亲,又回到了故乡杭州湾的乍浦。
想不到我所看到的却是一番完全崭新的景象,展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座正在开发建设中的新型港城。高层建筑鳞次栉比,当年低矮破旧的小街变成了宽阔的马路,街道两旁超市、商店、酒楼比肩接踵。当年我读书的南湾小学,现在重建成乍浦中心小学。当年靠南湾的乍浦码头,除了保存南湾炮台遗址外,全部建成“海滨公园”。在浓枝密叶筛落的阳光下,我踩在这海滨绿丝绒一样的草坪上,吻着这含有鲜花气息的海风,此时此刻,我自己真好像年轻了许多。
你看,当年日本鬼子留下的碉堡遗址前,现在就是“东方大港”的大码头,轮船频频靠岸,起重机直插云霄,货物、集装箱停满堆场。二期工程还没完成,三期工程接踵而来,海盐港区、独山港区也在规划建设中。乍沪铁路、乍嘉湖铁路、乍嘉港连接线、杭州湾嘉甬通道、嘉绍通道等规划也都在筹建中。过去的一切旧景都被时间的长河抹去了,展示给远方归来的游子却是一个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的海滨城。
此次来故乡见到了不少亲朋好友,给我一个最深的印象是:勤劳守法的亲戚都富了,万元户已经不算稀奇,有的已经拥有百万、千万甚至几个亿以上的企业。我的外甥从部队复员回来,从一个乡镇小厂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为乍浦的龙头企业。农民的子女上大学,出国留学,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我离开外甥的厂房来到记忆中我老家当年烧盐的地方,这里更是让我难以辨认了。一座跨海大桥出现在我的面前,桥的那头,就是当年我乘船而去的宁波慈溪。出于我对桥的特殊感情,我找到了当年祖父烧盐的盐盘位置,你看巧不巧,一根要有几个人抱起来的桥墩,就竖立在我家当年烧盐的地方。一条路,一座桥,它标志着杭州湾已今非昔比。
啊,故乡的杭州湾,童年的梦中湾,你变了,你像挂在我心中的一座云梯,你为家乡美好的明天架起了一条长长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