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有声音吗?秋声似乎薄情城市,而情钟于乡野。天宇撒下来的秋声,按说是不分城市和村野的,只是城市的喧嚣,无法倾听到秋的足音;而寂静的田园,则是一个秋声的容器,将一切秋声尽收其中,而成为无琴键的古典音箱。
立秋过后,苦于北京城内仍然一片酷夏,毫无一丝秋天的意象,便远行到乡间去寻找秋声。这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因为秋天云白天蓝,天地间没了浓妆艳抹,绽露出春日和夏时没有的清纯。到了这个时日,有人丰收,有人瘪囊;懒汉与耕夫的春种夏播,都在秋天得到回报。因而在一年四季中,我最敬重秋天这个美神,她比法官还要公正,她比一切罗盘刻度都要精确无误。这是城市人很难看到,更无法得知的秋的深广内涵。何况秋光秋色秋山秋水,都与文人的文学细胞相拥相抱,与文人的感悟神经亲密无间呢!唐代诗人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句,不就是秋天最好的一幅写意画吗!
很不巧,汽车开出京城不久,秋雨就破天而落。开车的友人老朱,用手机给市内打了个电话,询问雨情。城里人回答说:“这儿没有下雨,你们那儿天漏了?”老朱说:“天没漏,是银河决堤了……”听了他们的无线电波的交谈,我更觉得不虚此行,要是不走出京城,到哪儿去听雨声,怕还在酷暑中承受蒸烤呢!可是,秋雨越下越大,先是车窗前那两根像剪刀般的雨刷,因雨大而失去了效能;后又因滂沱大雨久而不止,致使汽车不得不抛锚于荒郊。友人为此心里很急,我则心中暗暗窃喜:我的天,好一场淋漓爽透的秋雨,难得在初秋的田野上,坐在车里倾听秋声!这是老天有意安排,让我出来倾听天上的银河,在大地上演出的一首秋的交响乐。
友人说:“你不开车不知道急,要是雨总这么下,我们就得被困在这儿!”
“在车上迷糊一夜,也比在城里睡一夜好。”我说,“夜宿田园古道,听贯耳秋声,你不觉得比听城市摇滚过瘾?”
“你少来点浪漫,开不到村子,我们到哪儿喂肚子去?”
妻子说:“我这儿带有面包、鸡蛋、饮料……老朱,咱们现在就吃点解解肚饥吧!”
“不,我们还是吃贴饼子,喝玉米渣粥去吧!”
可能是老天体谅友人老朱之心吧,沱雨终于由大而小,最后变成了迷漓雨丝,得以使车子可以重新启动。目标正前方——远离京城近100公里的山村溪翁庄。
久违了,乡野的蝉歌——当我们抵达山村时,迎接我们的是一片秋蝉的合鸣。在城市里整整一个苦夏,也没听到过它的一声歌喉;听到的只有窗外的电钻声声——那儿在修建一座豪华公寓,噪音24小时不绝于耳。
走进村舍,打开面对山野的窗子,“梭儿——梭儿——”的啼鸣,从山林间传了过来,这种俗名叫“梭儿”的东西,体形比蝉要小许多,可以算是蝉的姐妹;但蝉似乎是个五音不全的歌手,唱出的永远是一个平音;而小小的“梭儿”,歌声错落有致,尾音低沉下滑,饱含了一种忧郁悲凉的音韵。因而在儿时,我在北方田野里捕过蝉,从没捉过一只“梭儿”,小小年纪的我,总是感到“梭儿”比蝉弱小,它唱出的是一曲曲令人感伤的悲歌。是的,它是为酷夏送葬而扮演悲情演员的,当它的歌声覆盖了蝉鸣时,标志着夏天的淫威开始逝去,灿烂的秋日已然来临。
黄昏时分,我和妻子走进山林。山林无路但有鸟巢,在飞鸟声声惊飞中,我们再一次感到大自然的情怀,它比城市人工雕饰出来的公园,更富有梦幻的色彩。在拨开荆枝杂叶前行时,偶然可见有一两片黄叶,被我们碰撞下来,那黄色的落叶告诉我:秋当真来了,我们已然走进秋季。
在林木中穿行了好一阵子,妻子见我气喘吁吁,对我说:
“累了就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一块山石上。
她说:“你看,那儿开着几朵野杜鹃。”
我的目光没有追随着她去看那些花草。我只是告诉她,乡里人管那种花叫“映山红”。儿时,与小伙伴们玩“过家家”时,常把它摘下来,插在女娃的发辫上。然后,再摘上几朵喇叭花当喇叭,吹吹打打玩“娶媳妇”。那已是多半个世纪以前的童心童趣了。
“你在看什么?”她问。
“看那根攀崖而上的弯弯曲曲葛藤,它就是过去我走过S形的弯弯路!”
其实那根伸向山崖的葛藤,长度也不过20米;而我却在崎岖驿路上,走了整整20年。如果把步履加在一起,是不是能绕地球一周?我是数学的低能儿,无法丈量我的脚印,与那高深莫测的圆周率之间的运算关系。
妻子说:“你想的太多了,什么都能勾起你的职业病。”
我说:“作家中百分之百,都有这种职业病。没有这种病的同行,一定是个弱智。”
她笑了:“我看它就是一根爬山的藤木。”
“你是学医的,科学是你的尺。”我说,“你用你的尺丈量它,我用我的尺丈量它。结论虽然不同,但是各有各的道理。”在秋山的葛藤面前,我们无意间是否触及了艺术与科学的根本差异?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秋山秋林,犹似一首无言的诗,让我痴迷,让我沉醉。
入夜之后,金蝉和“梭儿”都睡住了,乡村万籁无声。于无声处听秋声,天地间惟一的音响,就是蛐蛐弱若游丝的忧伤低鸣。它们躲藏到地宫之下,一声声长吟,一声声短叹,这个动物世界中的小小“侏儒”,先让我联想起黛玉葬花,又让我想起汩罗江畔苦苦吟唱的屈子冤魂;在把历史镜头拉近一些,文革期间老舍先生曾被发配到我夜宿的溪翁庄劳动,不知他在夜间,是否听到这些小小“侏儒”在地下呻吟,更不知他当时是否产生过同病相怜之感?我之所以产生如是的联想,因为之后不久,老人就在太平湖投水自尽了;想来形象思维十分丰满的文学大师,一定会对那地宫下的“侏儒”们心中溢满同情。反正当年我囚居于牢室的日子,每当更深夜静之时,它们的声声低泣,使我感觉它们,就是我和我的同类们的形影。它们的一声声秋歌,仿佛是个精神导电体,能勾起你对亲人的思念,能让你于悲悯中肠断天涯——当然,它们也是我的知音,当我为此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时,那时断时续魔笛般的声音,又是一支支催我入睡的安魂曲。
你好!我的朋友,阔别多年我们又在秋天的静夜相逢了。在城市,我们是无缘彼此倾听的,只有在这乡村的秋夜,我才能如愿以偿地听你的声声秋歌。它似乎在用它的歌声,提示我在人生四季中,已然步入了人生之秋。不是来日方长,而是冬日苦短,因而更应珍惜这美丽的秋时,以不负过去走过的寒春苦夏和多雪的冬季,做到人生的无愧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