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嵊州,越剧就像土生土长的庄稼,有着先天优势和不可动摇的根基。老艺人带新学徒口口相传,加上电影、广播、磁带的广泛传播,半年内演员辈出,三百多个民间越剧团遍地开花。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鼓乐之声相闻,唱腔流派交织,横杆大旗冲撞,一时间,越剧成了乡土上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一个村庄,有的人家母女、姐妹、妯娌、夫妻、兄妹甚至祖孙三代齐上阵,男的搭台、张灯、伴奏,女的做、打、念、唱走前台。
最热闹的要数春节前后的休耕期,每逢庙会、嫁娶、祝寿、乔迁、升学……乡人们便在青山绿水间搭台演戏,宴请亲朋。花生、年糕、米线、大锅菜、米酒伴着急促的关门声、脚步声,高八度的呼朋唤友声,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真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只要有精力兴致高,可以三天三夜、五天五夜沉醉在才子佳人、历史文武的荡气回肠中。白天路头戏、晚上大剧目,整个嵊州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地大梨园,古今真乐府。
在嵊州,会说话便会唱戏,会走路即可学戏是一点也不夸张的。舞台上多是熟面孔、科班里具为同龄人。耳濡目染中我从心眼里羡慕舞台生涯。此其时,全国各地招生演员的剧团不期而至,做演员的梦想如春江潮水在心里渐长渐溢。
梦着的时候,我与几个喜欢唱戏的同学一起,带着干粮、水和木棍走了大半天,翻越丘陵、洼地,走过一座颤危危的独木桥,去苍岩镇施家岙村探访第一出越剧《舞台姐妹》演出的那个戏台子。荒村陋巷根本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就是那个戏台子也不知湮没在哪个角落里,问了几个人,“喏!”人家用手一指:“那里就是了。”说是戏台,其实是一个几近坍塌的木架子,架子下兔葵燕麦一团荒芜。回来时我们并不失望,相反却为自己找到了一份激励:就是这里,走出去的“小歌班”唱响大江南北,成为堂堂国字号大戏,必定灵异、吉祥。
梦着的时候,不知吃了多少个生鸡蛋。生鸡蛋并不好吃,又凉又腥又滑腻,为了嗓子好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吃多了还吃出了小经验——扎个小孔仰起头用力一吮干净利索地下肚了。生荸荠、胖大海……一个个道听途说的“秘方”几乎耗掉了我所有的零化钱。后来我做了老师从不哑嗓子,便常常拿这些“秘方”在同事中卖关子。
梦着的时候,一有空闲就听广播、念唱词、背戏考。一本《红楼梦戏考》,从“乳燕离却旧时窠”到“抛却了莫失莫忘通灵玉”,从头到尾烂熟于心。那时节,上课走神、作业疏懒、成绩滑坡。这一切没有逃过父亲的洞察。有一天,他突然抛给我一句声音不高而语气铿锵的话:金家门里不出戏子!我清楚这句话的份量和涵义。它像刀一样斩断了我做演员的梦想。可是怎会说断就断呢?演戏的念头恰恰像被剪的春枝,剪过之后更显活力,愈发疯长。
日子过得最不宁静的是每一次招考之后,校园里传说着谁和谁考进了。那时候心里痒痒的、扎扎的、鼓鼓的、有时候又闷闷的、怯怯的、空空的,整天与考中的人横比竖比,进而又鬼迷心窍地想:如果我去了会怎样?我去考该唱哪一段?我去考要穿什么衣服?……直到有一个叫鹰潭越剧团前来招生的时候,我和其他三个戏迷再也管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去应试了。
考场设在“越剧之家”的一间平房里,门紧紧地关着,房子周围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叫到名字进一个,唱完一个出一个。待我进去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考官们犀利的目光在滑动、在聚焦。顿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感觉到心还在狂跳。不知听谁说了声:开始唱。我知道没有退路,只好两眼瞪着天花板鼓起嗓子唱了起来。“今天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是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待唱到第四句“今日移向一处栽”的时候,听到一声“停”。退出来时我知道自己出了洋相,考官对我并不称心。意想不到的是下午宣布初试合格的名单时居然听到了我的名字,我激动得脸热心跳,自己日夜祈祷的不就是这回事吗?
回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这次父亲并没有说“金家门里不出戏子”,而是表扬道:看来,你很有实力,一试便中。随后和颜悦色地问我:将来想不想做好演员?名演员?我说当然想啰。那么你必须继续学业,做“好演员”需要扎实的文化功底,尤其要学好语文和历史,等高中毕业时爸爸再陪你去考“小百花”越剧团,那时候你演戏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坐头等位子看戏了。没想到爸爸会有这样的观念,心里觉得很温暖。
读完高中,我不但在学习中找到了乐趣,而且早已错过了报考演员的时机和年龄。从此,做演员的梦想就像一壶窑藏的老酒,永远存放在我的心灵深处。
人生就是由一个个梦想串联起来的一台大戏,从启幕到落幕只因有梦想而美丽。很多时候梦想是否成真显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带给我们快乐、充实而有意义的日子,正像我的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