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让我去卖两把全是虫眼儿的小青菜。那点小青菜太少了,少得不够一家人吃一顿,因此长了青虫也舍不得打药水。我以为我妈会放过我的,没想到在采摘以前,她带我仔仔细细把菜青虫一条一条捉完,然后采摘,然后要我用背篓背到市场上……
我说:“这样的东西谁买呀?”
我妈说:“总有相中的人。”
挤在光光鲜鲜的菜摊中间,我为所卖的货物感到尴尬。我已经十岁了,还是个爱面子的小男孩。我有点懊恼我妈,我认为我妈这是在惩罚我第一次替她卖东西,竟然把她辛苦种出的韭菜变成了连环画。那时候韭菜要一角五分钱一斤,在普通教师月工资只有三十元的年代,那已经很值钱了。可是,我又无法抗拒连环画的诱惑,我十岁的大脑是那样空,急切地需要一些东西填进去。
街头有个租连环画的摊子,两分钱一本,书摊前有几十块石头,也就是凳子,租了书就坐在“凳子”上看,看完还给他,然后掏两分钱再租一本。街尾有个供销社,货柜里有一些连环画,新崭崭的,散发着油墨的清香,都是书摊上没有的新货色,买下来就是自己的,可以反复读几遍,只是价钱贵,薄一点的一角多钱一本,厚的要两三角钱。如果钱少,我就租书看;如果钱多,我先计算一下,看能租几本书,还能买几本书,最好二者得兼。
有一段时间,几乎一开市我就赶到市场上,将“歪瓜裂枣”摆开。我的菜价钱便宜,人家卖两角,我就喊一角,这是我妈教我的。我很想把价钱抬高点,以便多看几本书,可又怕卖不完背回家,那就太不值,辛苦一场一本书也看不到。我更想早点卖完,这样赶在回家前可以多读几本书。
后来,我上市场就不再那么早了。早上人家都买光鲜的菜,我的菜无人问津,接近中午的时候有个把人来问价钱,到中午快散场(我们那里赶半天场)的时候,我的菜才卖出去。买菜的人一般都是先前来问过菜价的人。发现这个规律以后,我一大早背上老得嚼不动的鸡什么的,假装上市场的样子,要是上一次赶集口袋里还剩几分钱,我就先到街头租书摊上大饱眼福,一边看连环画一边卖我背篓里的货色,甚至拿我背篓里的货色给摊主抵租金(倘若他正好需要),接近中午才到集市上去;要是口袋里只有丰富的空气,我就先跑到河滩上,放下背篓,跟小伙伴疯玩到接近正午的时候,再飞一般背起背篓往市场上赶。
奇怪的是,我的菜总是有人买,而且每次都跟光鲜的菜一样卖完。
多年以后,我成了业余作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的作品发表不出来,我非常苦闷:是我的选择出了错吗?还是作品不能这样写?在十投十不中的时候,我不再把我的作品投给以前发表过我作品的报刊杂志,反过来投给以前陌生的报刊。本来只想换一种方式,没想到却让我获得一连串意外的惊喜。
一个文友对我说:能上《人民文学》的文章多半上不了《读者》,《读者》看好的稿子,《人民文学》可能一审都通不过,不同的刊物有不同的读者定位、不同的编辑趣味。这里上不了,那里也许上头条。
这就是我妈所说的“总有相中的人”的道理。我妈不是哲学家,可我妈那句话很有哲学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