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的

　　艺术精灵

　　■张抗抗

　　五月的西湖， 霏霏细雨中，和两位老同学去植物园的树林里，寻访一座艺术馆。

　　去年秋天，韩美林艺术馆正式落成的日子，我已经回了京城。今春再不补上，心里缺一角。虽然美林的作品件件熟稔于心，却仍然希望见到——它们像植物园里无数种珍贵树木一样，被“移植”于西湖的土壤中。或许，像是远嫁北京的周建萍（美林夫人），把美林的艺术种子带回了杭州家乡，从此在湿润的江南繁衍成林。

　　艺术馆掩映在树林深处，建筑物的外观恰是我想像中的样子：青砖黛瓦，素朴端庄，沉稳内敛，经典江南民居糅合后现代风格韵味，与植物园的幽深与宁静浑然一体。内部敞阔，光线柔和，目光所及，处处“美林”。室内陈设以中国传统建筑形式为母体，结合现代空间艺术设计，充分体现出艺术家的内心世界与作品的神韵。展馆楼梯转角阔大敞亮的窗，窗玻璃外的翠竹绿叶，浸润在湿漉漉的雾气中，在微风中将雨水潇洒地抖落，滴滴凝重。葱茏的树已成为窗子本身，也成为展馆的一部分——“美林艺术馆”就这样被包裹在浓密的树林里，融入了我从小喜爱的植物园。

　　循着四层展厅一层层行走，感觉像是潜入了阿里巴巴藏宝的山洞。虽然多次看过美林的作品，每一次都依然惊讶依然新鲜——安详的佛像大慈大悲，母子嬉戏爱之深切令人动容；画面上俏皮的小猴子，两只耳朵正在机灵地转动，好像一转身就会蹿身而逃，消失在植物园的树林里；那只铁艺制作的小狐狸，造型极为夸张，犹如狐狸成精，神情娇憨媚而不妖；身上一层金色的绒毛，竟是借用铁锈天然生成，叫人想伸出手去抚摸，只怕被它舔上一口……穿过雕塑展厅、绘画展厅、工艺品展厅、文献厅四层展厅，慢慢行走细细品味，这上千件陶瓷、铁艺、木雕、铜雕、布艺、书画作品，都是美林几十年积累的艺术精萃。原来世界上任何一种材质，在充满激情与才华的艺术家手中，都可以被赋予鲜活的生命。

　　一时间，眼前琳琅满目的展品，与北京通州的美林艺术馆，一件件重叠起来。在杭州植物园回想今年“两会”期间在北京通州美林艺术馆的那次聚会，确有别样的感受。

　　春寒料峭，春风激扬。每年三月的“两会”期间，美林总会记着邀请他的新老朋友（委员们）去他家做客聚会。每年一度的“韩美林艺术博览会”，是我们文艺界委员们最盼望的一日。

　　那天，一辆巴士拉去了近百位友人。艺术馆内共五层大厅的展厅和墙面，摆放悬挂着韩美林先生的部分（上万件）艺术作品，使得艺术馆显得有些拥挤了。一层一层楼梯往上走，犹如走进一座璀璨的艺术宝库。今年馆内又增添了不少美林新创作的艺术品，印象最深的是墙上几幅抽象艺术人体，用了浅淡的紫色，透出感伤、忧郁却有几分甜蜜的爱情气息。忽见美林独自立于一尊紫色的圆形钧瓷花瓶前，手拿一只白色的微型显微镜，神情专注地将镜片贴于瓷面，反复调试后，招呼四周的朋友前来“窥探”。大家排队轮流上前，犹如“海底探秘”。透过镜片，竟然可以看见钧瓷花瓶表层精美的图案、纹脉、颗粒、气孔。钧瓷细腻的瓷质，在显微镜下呈现出一粒粒金光闪烁的颗粒状，如同阳光下璀璨的玛瑙珍珠，晃得人睁不开眼。美林颇有些得意地告诉大家，烧制成功如此完美的钧瓷作品十分难得而罕见，当然是艺术之神给予他的特别馈赠了。众声惊叹！

　　“艺术大师”韩美林，已连续担任五届（20年）全国政协委员。“羊年”那年的“两会”，他为委员朋友（包括大会工作人员）在各种纪念封上画了一千多只形态各异的羊（钢笔画、软墨笔画、线描），把自己累成了一只“瘦羊”。去年“鸡年”，他又为大家画了无数只公鸡、母鸡、鸡崽，炭笔涂抹，变成了羽毛飞扬的大鸟、小鸟、彩鸟。有人戏言这是“两会禽流感”。今年早春，鸡不飞而改为“狗跳”了——会场大狗小狗“吠声”一片。

　　美林笔下的“小狗”已成为经典的艺术形象。善良聪明的眼神、调皮淘气的姿态、漂亮的毛发，人见人爱。但每一幅画面的造型无论怎样变化，都能让人一眼认出美林才是它们惟一的“主人”。“文革”中，美林遭遇迫害时，众叛亲离，只有他的小狗朋友忠实地陪伴着他。由此，美林成为一个“狂热”的动物艺术表现者。他以动物为主体的艺术作品，造型优美夸张，无不充斥灵异之气、原始之美。美林的动物艺术世界，超越了世俗人生，而与人类大爱的精神境界相通。

　　这晚的聚会由姜昆和濮存昕主持，许多老朋友都发表了感人至深的讲话。大冯说他最喜欢美林的就是他身上那种艺术家的“傻气”；贤亮说大家要特别感谢美林的“那一半”——夫人周建萍；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全国人大常委会常委）说：“美林的朋友和作品一样多”；王铁成委员说：“美林的艺术才华和激情有火山一般的爆发力”；文化部副部长陈晓光说：“今晚我又一次被感动，感动美林有那么多真诚爱护他的朋友”；著名国画家宋雨桂说：“美林是艺术家中的‘稀有动物’”，我最后发言说：“高山仰止……”！

　　参加聚会的人越来越多。关牧村、吴雁泽、万山红、李双江为大家唱歌助兴；刘诗昆先生即兴弹奏了钢琴曲……挂满了韩美林艺术品的大会客厅里，已被友情、艺术、笑声填得没有一丝空隙。

　　美林一直笑呵呵地为大家签名、绘画，只寥寥几笔，一个个生动、简洁、传神的艺术形象已跃然纸上。我望着他灿烂天真的微笑，一脸正气的面容、友善的眼神，再看他身边美丽的妻子周建萍，圆脸美眉、明眸皓齿，忽有一重大发现：他们夫妇的面容，竟然疑似、酷似奥运“福娃”的原型。“福娃”的设计灵感究竟是一种巧合，还是来自命运的昭示？

　　五个“福娃”形象设计的灵感，来自中国传统哲学中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说，既有民众喜闻乐见的传统文化内涵；又具有抽象变形的现代创新因素。“福娃”系列一投入市场，受到人们狂热的喜爱。目前已普遍用于邮册、图片等系列文化产品，至奥运会前，将形成一个完整、巨大的“福娃”文化产业。但却很少有人知道，美林的“福娃”设计专有“著作权”，早已经以“一元钱”的象征性版权转让价，“卖”给了奥委会。也就是说，“福娃”在奥运会前后海内外销售的巨额利润，美林夫妇将分文不取，为奥运会和全国人民送去了“福音”。在今天这样一个物质时代，有多少艺术家能具有如此“淡泊名利”的人生境界？

　　杭州植物园内韩美林艺术馆的近千件展品，亦是美林夫妇无偿捐赠。

　　我在被绿树遮蔽的艺术馆一角——展示韩美林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照片前，停留良久。这些展现了艺术家饱经磨难的人生阅历的文献资料，在我看来，是馆内收藏中更为珍贵的部分。美林并非生来就是个“福娃”，而是个“苦娃”，他13岁参军，天资聪慧，自学成才，却因天性率真嫉恶如仇而遭遇政治迫害，命途坎坷几十年……但“苦娃”的内心却如一眼甘甜的泉源，灌溉着那片干涩无边的苦海，终于使之生长出“美丽”的“树林”；若是再重新细细端详美林的双眸——那是一双善于发现并捕捉“美”的眼睛，他过滤了人世间的丑陋，而将那些被常人忽略的金沙留下，然后在他深怀同情、博爱、宽容的手指下，点化为渗透着爱与美的艺术作品。

　　若是在月夜或是夜静时分，悄然漫步于植物园腹地的韩美林艺术馆周围，也许会见到那些美丽无邪的艺术精灵，正从窗缝里飞出来，在树林里自由自在地翩翩起舞。那个时刻，美林一生中所经历的所有苦难，都化为精灵的翅膀，为所有热爱生命和艺术的人们，带去美的享受。

　　杭州人有福了。至21世纪初，这座世人向往的休闲之都，具有了长远的文化眼光和经济实力，兴建这座总面积为4207平方米的韩美林艺术馆，使得当代艺术融入西湖的文脉，为杭州增添新的神韵；也使得杭州这一历史文化名城，变得更为名符其实。自韩美林艺术馆开馆至今，参观游客数量已达十二万人次。幽深繁茂的植物园腹地，也将因拥有了韩美林艺术馆，而成为真正“美丽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