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第一次到江南,到杭州,看那些水网桥舟,迥异于北方的秃山野路,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激动。杭州,又是集江南美景之最,欣喜此番来游,一定得饱饱眼福,要把书上读过的、银幕上看过的、听人家讲说的,所谓“西湖景”,都美美地看上一遍。
于是,找朋友借得一辆自行车,白堤、苏堤一路骑过去,什么三潭印月、柳浪闻莺;什么六和塔、灵隐寺,凡是有名有姓的地方,一个都不放过。天天穿花越柳,经桥过路,赶会一般去寻景点,以为杭州之美,尽在那景点上,漏掉一个,便是遗憾,便是误了杭州。
那一趟杭州之行,果然留下一把印象。朋友们每每说起杭州,总有共同话题,灵隐、虎跑、龙井,一路说开来,以为深知杭城,已是西湖知己。其实,不过是说了些梗概,浮光掠影,杭州滋味,一点都不曾品出。后来也到过几次杭州,总以为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加之时间紧促,亦未及踏下心来,品味西湖。
这次到杭州,时值仲夏,杭州正坐在水上,覆在绿下。我则完全一介闲士,每日清晨,无须赶路,乘着凉风,散散步就到了曲院风荷。身边或树或花,或清风或湖水,或画廊或曲栏,风中弥漫着花香,草尖摇曳着晨露,绿荫深处,不时有鸟语如歌,婉转啼鸣,恍然置身于仙境画中。
于是,随便择一卧石坐了,心情平静一如池水,飘荡恰似晨风,轻轻柔柔地在那草上树丛、桥头水面,拂来荡去。顿觉,原来步步西湖步步景,一寸山水一寸诗。感人处,并不全在那些景点上。
细想一下,人观景不过是借外部景致牵动内心的情思。心有情思,随便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会是佳景,都能把那“死”物看“活”了。当年李白到了敬亭山,对石崖绿树,如对情伴佳侣,虽说无语,却不是枯坐,两相不厌,生出无限诗情来。风景自有景中之味,贵在善于品味。
今人旅游,多如我之三十年前,一味赶景搜奇;那些旅游景点的主人,投其所好,或编些神鬼帝王的故事,或将若有若无的传说弄成真实的物证。赶点游客,如蚁逐蜜,不顾沿路山呼水唤,花招枝展,急急赶往景点,拍下一张张照片,为日后忆起“到此一游”留下证明。这种旅游很像是反吃甘蔗,吐掉糖水,却咽了蔗渣。又似警员破案,翻箱倒柜,一意只在取证。
常听人说某某人有品位,某某人无品位。何为品位?说白了,就是懂得生活,善于品出生活的内涵,用以开阔自己的胸怀,陶冶自己的性情。
人在自然里常如陌生的过客,以为千年如一,山水无知。对于自然蕴涵的美,往往麻木,总是埋怨“看景不如听景”。每在景中,听别人说起感受,方觉恍然醒悟。正是因为如此,据说,阿尔卑斯山上才有警示牌告诉游人:“请注意风景”。这便是说,风景在此,并非人人注意。需要有人提醒你,以免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现代社会被认为是信息社会,各种有用无用的信息日复一日填塞着大脑。慢慢的,思维和情感的神经变得麻木委顿。对于经验、对于体验、对于品味已不经心。就连旅游这样轻松身心的活动,也只注重收集关于事物表面的信息和图像,懒得思索,难以体会到品味的愉悦。在与自然的沟通上,已远不如古人那样敏感。古人山行,听些鸟啼虫鸣,樵语牧唱,便会觉得“洗尽五年尘土肠胃”。
所谓雅趣,不过是从俗物里提炼出的精神精华。这提炼的“功夫”,就是品味的“功夫”。明末清初江南文人陈继儒以极为精妙、简洁的语言,总结了自己对生活的品味。他说: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
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
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
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
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
花令人韵,金石彝鼎令人古。”
“物”可以“令”人。何为“令”?启迪也!挑动也!引发也!是说在物的面前,景的面前,人可以产生相应的一种情绪,一种感触。
这更证明了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里所蕴涵的东西和人精神里的隐秘有一种无形的渠道,可以相通。我们以往常常把那种感春伤时,多愁善感、玩物品景,看作是士大夫情调,是没落阶级的腐朽情怀,以为真正的有为之士,神经应该坚强,应该对外部事物冷漠和不为所动。其实,这是对人性的藐视和否定。
到自然中去,正是要借助每个人的“心理触觉”去感受自然的秘密。汉语里说“品味”,就是要求我们用一条“心理的舌头”,去仔细地感知生活,品尝生活的滋味,切莫做生活之匆匆过客。
人生短暂,天年不永。眨眼百年,犹如一次长假旅游。如果大半生“赶景”一般追逐了功名利禄,一天一天的日子不经品味就扔了过去,到头来,难免会发些感慨:“唉!这一辈子活的!”
我想, 品味自然,其实不过是品味人生之一个章节。
(雷抒雁,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