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在父亲执意要找这个比他大几岁的继母时,我的态度是比较中立的。几年前,父亲去世,老家就剩下继母一个人,继母有个儿子,不太争气,至今还在监狱里,这使继母老来无靠。我们兄弟都在外地活得有头有脸,继母便把晚年的幸福寄托在我们身上。
继母住在乡下,她知道没有养过我们,要和我们建立感情不是很容易。那年冬天,她担心我弟弟坐在教室生冻疮,亲手做了一双棉鞋,冒雨去送。读高中的弟弟正是性格叛逆的时候,连面也不见。继母呆在雨中,狂风刮掉了她的斗笠,推搡着她的衣领和头发。她又来到我家,见了我,只说弟弟不要她的鞋,然后就哭个不停。我说:“对不是亲妈的人,哪个心里没有个疙瘩呢?”
继母顿时呆了,木然地望着我,嘴唇也止不住颤抖起来。无语地坐了一会儿,她借口得回去照顾父亲,连饭也没吃就走了。我的话让她刻骨铭心,从那以后,她即使陪父亲到我和弟弟家,也总显得畏首畏尾不知所措,现在父亲去世了,她和我们的关系只剩下了继母这个名字。
她提出到我们两家来做点杂活被谢绝后,据说这很让继母伤心,在同龄的老太婆中掉了不少泪。尽管这样,继母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我们兄弟间走动,每次来都要背一些农村的东西,大到猪肉,小到新鲜蔬菜,虽然心里对她不亲,但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继母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走。逢人就说我们弟兄对她好,两个媳妇也孝顺。
这样过了几年,继母越来越老,身体也越来越差,两个月前,到家里来时,已经是老态龙钟,行走也多有不便了。临走时候,她说:“老大呀,你们忙,你们要是有时间,就回来看看你妈的坟,看看你爸的坟吧,顺便我弄些草药给你带回去,治你的胃病灵得很!”我敷衍了她一句,她便升起无限的希望。
继母哮喘病和低颅压头痛同时发作的消息,是别人打电话告诉我们的,我问妻子是否回去看看?她说继母打来电话,她不说自己的病,只说自己可能活不长了,想看看我们。说到最后,继母哭了,那夹带哮喘声的呜咽让我的心都碎了,我说:“等忙完这阵,我们一定回来一趟。”
但由于杂事,我最终没有回去,就托人带去了一些钱。继母十分失望,在床上躺了两天,连话也不愿与人说。听人讲,听我说要回来以后,她下了床,拖着病体亲手做了豆腐和皮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床上用品都买了新的,还准备了几双拖鞋,请人把屋子粉刷了一遍,贴了几张漂亮的画儿。完工那天傍晚,她顶着夕阳的余晖站在门口,一脸满意地欣赏着焕然一新的屋子,见人就说:我的儿子儿媳要回来看我这个老婆子啦!
我们家住在7楼,要爬132级台阶。中秋那天下午刚刚回家,我发现有一个人从最上面一级台阶滚下去了,横倒在地上的是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发盖在额前,一身的老蓝布衣服,脚上穿着一双胶鞋,背上还背着背篓,只是背篓里的东西已经撒了出来,有蔬菜、有粮食,还有一包草药。那是继母。
继母为什么来,来干什么,我们谁都清楚,但谁也不说。她出殡那天,我和弟弟两家人都回到了乡下,给她披麻戴孝。我和弟弟决定给她守7天坟,我们跪在墓前,透过泪眼,仿佛看见继母慈爱地站起来,伸出枯瘦的手要将我们扶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每当我爬完第132级台阶,依然想起继母临死的情景:她背着一个沉重的背篓,一直不停地喘气,一楼一楼地歇,一楼一楼地往上爬,在快到家里的时候,头一晕,就滚了下去……
继母,你的死与我们的薄情寡义有关,为此,我们今生将背负着这个道德的十字架永远于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