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诚实不再偷偷摸摸而光明正大的时候,一个人已经具备了感人的力量。
齐白石70多岁的时候,对人说:“我才知道,自己不会画画。”人们齐声称赞老人的谦逊。老画家说,我真的不会画。人们越发称赞,当然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齐白石从古人与造化中看出自己能力的些微,这是接近真理时的谦逊。在真理面前,一个人光明无碍地坦白自我,是一种诚实。如此说来,已臻做人与艺术的极致。
巴金也曾说过:“我不会写作……”闻者惊诧不已,巴金不会写,谁还会写呢?但如果认真地读他的作品,感到巴金的确没“写作”,只把非说不可的话说出来,技艺已居末位。
牛顿也说过:“宇宙的秘密面前,我只是个在海边拾拣贝壳的儿童。”
爱因斯坦被推举担任以色列首届总统,被谢辞。他说:“我只适合从事与物理学相关的一些工作。”
这些高明人士的嘉言懿行,以往都被当作谦逊的美德加以赞扬。其实,真正的谜底是他们的诚实。诚实有时如同谦逊,甚至如同幽默。这是被大人物的光环虚化的误读。诚实是一个人走向人生顶峰自然呈现的坦诚。在他们那里,一切谎言虚饰变得毫不重要,甚至可憎。
在缺少力量的人的手里,往往离不开虚假,像没有力量走路的人离不开拐杖那样。
(2)
在不完善的竞争机制中,诚实有时像密封胶片,哪怕遇到一点点光亮,就成相,即所谓曝光。许多人把诚实放在最隐密的角落,或者干脆放弃所谓诚实与信用,如释重负。
但,这只是就不完善的竞争机制而言。就社会而言,不完善的竞争机制往往处在经济刚刚起飞的时期。在随之而来的整合之后,会有一大批缺少诚信的经营者会因为信用危机而被淘汰出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市场经济是一个千面人。当你用欺诈手段经营时,也能看到它的笑面。但时间一长,这张笑脸会冻结。因为市场经济的本质是与欺诈相对立的。就像长年在悬崖峭壁上采药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摔死,没摔死以及所采到的珍奇药材,只是提前预支的一点酬金。也就是说,不可为之事常常被认为是可为的。吸一次毒,甚至用手摸一下电门,上帝都显示出宽厚,即对人的宽厚。而人借着上帝的仁慈一次次重复上演危险剧目,把毒素积累到阈值时,人的形象在上帝眼里与鬼无异。
(3)
诚实是一种美。
和诚实的人打交道,令人心折不已。他们的平静以及坦白,初听起来有一点意外。突如其来的真话甚至像假话。
诚实的人常常淡定从容,他们的眼睛和口气使你无法怀疑话语的真实。他们可以坦诚地谈论自己的出身、处境和对事情的看法,使你感到所谓荣辱进退、尊卑显隐之间,有一个大的道理的存在。掌握这一道理的人敢以真面目示人。这样的人让人感到踏实牢靠。
诚实的人同时是得大自在、占大便宜的人。他们比诡诈的人更放松,因而更有智力。他们没羁绊,也不设防,脸上没有机心重重的艰难神色,也不需要借助更多的辞令、表情,包括身态来解释自己。诚实的人把真话像石头一样卸到了别人的怀里,自己反得轻松。
不说真话的,除去道德缺陷之外,大约属于这几种情形:不宜、不敢和不能。第一种属于私密范畴,如一个女人不必要向每一个刚见到的男人自我介绍:我已经40岁了。不敢,是在文化上怀疑诚实的作用。这种人知悉诚实带来的小麻烦,不知诚实带来的大境界。所谓“从文化上怀疑”,是指在我们民族的人际交往观念中,大都贬低诚实的作用。诚实者,除了吃亏之外,还怕被别人低估你的智力水准。而不能,是一个人长期在不讲真话的环境下生存已久,诚实的机制已经迟钝,诚实会与他整个世界观相对立。有些贪官在法庭上甚至临刑前都说不出一句真话,就是证明。
(4)
我们的传统文化,当然是糟粕与精华并存,“五四”新文化运动所颠覆的正是那些腐朽的东西。
国人崇尚孙子兵法,源远流长。兵家的谋略术,被当作智慧的化身加以膜拜,深深地影响着国人的思维方式与处世方式。在这种背景之下,人们反而对爱因斯坦式的天真、法布尔式的单纯、林肯式的朴素引发不出心底的共鸣了。在这些认识上有偏颇的人看来,缺少权谋的智慧不精彩,这种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人看到诚实之大美,之大善。
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在全球一体化的后工业时代重举诚信旗帜,实在是一件大幸的事情。这是一条正道,光明无碍,月满天心,让人感到创新与再造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