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倒春寒是相当可怕的,夜间的气温再度跌破冰点。2月24日丑时,正在北京305医院安睡的张中行先生突然呼吸急促,心率急剧衰竭,经过30多分钟的紧急抢救,终未能把老人从死亡线上挽回。2点40分,一代宿儒驾鹤西去,享年98岁。
消息迅速在我国学界、教育界传开,老中青三代学人,还有他的万千读者,无不憾然。
最后一次见面
张中行先生是去年9月8日住进北京305医院的。他1909年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风风雨雨90多载,年纪确实太大了,精神和体力都渐渐式微。特别是心脏,时不时的就要闹上一点事。昔日顺从的胃口也不愿听招呼了,什么美味都不想碰。但是,老人的生命之火在极其顽强地燃烧着,只要精神稍好,他就要求坐起来,有时还下床挪坐到沙发上,强迫自己锻炼。
去年9月29日傍晚,我走过静静的走廊,到病房去看望张先生。他刚小睡起来,精神健旺。我看着站在旁边的张老女儿女婿们,不由羡慕地问:“您家三代一共出了8个北大人,真是了不起。他们是受您的影响吧?”张先生神清语明地回答:“他们是受社会的影响,北大的名气太大。”我问他对自己的一生满意吗?张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遗憾地说:“我现在就是在糟蹋粮食了。”
话题说到了国家大事,举国刚刚结束的“庆祝抗战胜利60周年”系列活动。作为亲历抗战的文化老人,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时,张先生参加过北大学生请愿团,到南京抗议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政策。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当听说他的老师周作人为日寇做事的传闻,一向温和的张先生马上动笔给周作人写信,言辞激愤地加以劝阻。我问张先生:“您觉得一个文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张先生想了一想,用足力气说:“思想最重要。”停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有了思想才有别的。”后来,又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了“思想最重要”5个大字。
临别时,我祝愿张先生健康长寿,尽量“努力加餐饭”。张先生却又一次带着自责说:“唉,我光是糟蹋粮食了。”
我的鼻子酸了。不由想起另一位也在住院的大儒季羡林先生,也曾经多次要求说:“别再给我用好药了,我是光消费不生产的人了,没什么使用价值了。”季先生曾经称赞张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其实,他们两位都是这样高尚的君子,一生只是想着奉献,为社会和别人做事,从来没把自己当做名人而居功自傲。当他们老了、做不动了,便觉得是给社会添了负担而满心歉疚,两位大儒真是两座高山啊!
结束了一个时代
张中行先生是真正学贯中西的大家,其对语言、文学、哲学、宗教、历史、戏剧、文物、书法的学识之渊博,文化界早有公论,还流传着不少故事。让我一辈子难忘的,是我自己亲眼所见的一件事:
那是1992年的一天,我们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办公室里和老人聊天。忽然门帘一挑,有几位外地的先生慕名寻来,拿出一方砚台,请张先生法眼加以鉴定。但见那是一块24开书大小的黑墨板,闪着黑亮黑亮的光,砚面空空,上面什么字迹和印痕都没有,真可以说是无字天书。我看那东西实在是太新了,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只见张先生随手接过来,只几瞄,心里就有了底,嘴上却谦虚地说:“我老眼昏花,看得不一定准啊。要叫我说,这是清代乾隆年间做的。”当时怨我才疏学浅,没听清楚张先生是说什么地方,好像是说杭州府,砚师的名字也说出来了 。这可真是神了,把一屋子人惊得目瞪口呆! 这才叫做真本事,堪称大家!
可是,张先生却永远认为自己太不够了,老是说:“我这辈子学问太浅,让高明人笑话。”当别人摇头时,他便极认真地解释:“可不是吗?要是王国维先生评为一级教授,那么二级没人能当之。勉强有几位能评上三级,也轮不上我。”
上世纪80年代,化雨的春风将改革开放的信息吹向祖国大地。随着社会政治的逐渐清明,已到古稀之年的张中行先生亦老树发新芽,开始了散文随笔的创作。这一写竟如大河开冻,滚滚滔滔,流出了“负暄三话”为代表的上百万字文章,一时举国上下,书店书摊,到处摆着张中行著作,国人争读,影响巨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民众重读古典和“五四”文学经典的热情。著名作家、藏书家姜德明先生说:“张先生的代表作‘负暄三话’对当代散文深有影响,扩大了散文天地,开阔了读者眼界,提高了人们的鉴赏和写作水平,是功不可没的,值得后人永远珍视。”
然而张先生绝不只是一位面壁书斋的学者,他对世界、对社会、对政治,有着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深刻思考。每每说到激愤处,他也会像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士,激动高声,声震屋瓦。我永远忘不了1998年初夏时节,阅读张先生随笔《谈天二题》时内心扬起的风暴:该文犹如晴天霹雳,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乃中国人的精神和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经典说法,提出了“不能同意”。他质疑道,假若天不行健,怎能只求君子自强?君子又如何能做到自强?语气虽然还是一贯的平和口吻,却犹如出鞘的宝剑,寒光一闪而亮彻天下。好文章就具有这样的力量,能把一种深刻的震撼,从你心底里一直传达到浑身每一根神经末梢,使你情不自禁地叹息出一个“好”字来,这样的文章读过,你就放不下思也放不下想,举一而反三百、三千、三万,甚至直到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都有所改变,换了一副全新的眼光看寰宇。
北京文联研究部主任张恬女士评价:“张中行先生的文人气质有承接传统的一面,但比起传统的学者散文,他却多了思考,且不乏真知灼见。他的离去,似乎结束了一个时代。”
中华民族文化的精英
在中国文化界,张中行先生被称为“布衣学者”。他出身农家,一生始终保持着平民知识分子本色,不贪热闹,不慕名利,不钻官场,不经营自己。他打从心底里把自己看得普普通通,自道“我乃街头巷尾的常人”。
秉承着中华平民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他首先把“修身”看得无比重要,把坚持高尚人格作为对自己的基本要求。而对于同事、朋友、平头百姓,张先生则善良、友爱、至慈至和、大仁大德。张家女儿们讲起了一件早年的事:一位同事的钱被偷了,多少日都难过得缓不过来。张先生见之,大动恻隐之心,竟拿出被盗钱数的一半交到他手里,安慰说,这钱就算是咱俩被偷了。他还带着感情,把普通百姓写进他的散文里,如《银闸人物》、《孙毓敏》、《凌大嫂》等,赞同他们一生信奉的“劳动,吃苦,为别人,是天经地义”的人生哲学,赞美他们坚强,勤奋,忠于自己热爱的事业。
正因为如此,张先生有着很多崇拜者,后来竟至成为他的挚友。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原兵种部政委田永清将军说:“在十几年的交往中,知识渊博、人品高尚的张老给了我极多的教益。我感到现在有些人是有知识没文化更缺乏道德,而张老身上处处体现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美德。”另一位孙健民将军说:“虽然张老是文人,我是军人,但他的确感召着我,也感召着我们部队的许多干部和战士。我们不但学他的文章,也跟他学怎样做人。”
说到做人,《读书》杂志资深编辑吴彬女士说:“张先生做人的精到之处,在于他真正体悟到了‘顺生’二字,第一顺其自然的生命规律,淡薄名利,不跟自己较劲;第二顺从内心的道德律令,不做违背良心的事,不与别人为难。这是他能长寿的重要原因,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
全国政协委员、香港美术家协会主席吴欢也由张先生的逝去,说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承继问题:“张先生把一生都献给了中国文化,对这样一位文化老人的去世,应该引起年轻人的足够重视。在当前市民文化、网络文化的热潮中,有些人正因为切断了自己与传统文化的联系,才在闹腾中迷失了方向,应该回归对传统的尊重。”
一个人能活到将近百年而受到如此的景仰,念着他的名字与承接传统的话题相衔相接,这个人是我们伟大中华民族文化的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