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拯救老屋”遇上乡村建筑美学,松阳古村开始“二次生长”
筑梦山野间
潮声丨执笔 肖淙文 吴馥梅
■ 潮声丨执笔 肖淙文 吴馥梅
浙西南松阳,独守着一片被时光厚待的山水。这里拥有华东地区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村落群——国家级传统村落78处,格局完整的传统村落100多座。
曾经,这里也和大多数山区县一样,面临着城市化进程中乡村逐渐衰落的境况。2016年,松阳率全国之先,开展传统村落保护和“拯救老屋行动”,自此,山野间的古村古韵,开启了新生之路。
如今,这片“江南秘境”正在经历“二次生长”。12月初,松阳玖层美术馆摘得DFA亚洲最具影响力设计奖;不久前,它斩获2025年加拿大木材设计与建筑奖·至尊奖。距离那里一个多小时车程,同样引发现象级讨论的,还有一座名为“织”的美术馆……
在这里,扎根乡土、兼具现代美学的乡村建筑频频出圈,将美学、生活与文化编织成新的乡土美学叙事。
让建筑顺着山野呼吸
建筑大师王澍在《造房子》中说:“一片好的园子,好的建筑,首先就是一种观照事物的情趣,一种能在意料不到之处看到自然的‘道理’的轻快视野。”当我们谈论乡村美术馆时,有必要考虑到它的在地性,它应该符合乡村的实际,从那片特定的土地、具体的人群、独有的历史与文化中,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而绝非城市美术馆的简单移植。
玖层美术馆和“织”美术馆,为乡村美术馆的生长提供了新的探索路径。
在松阳县叶村乡一个名为横坑的古村中,玖层美术馆静卧山间。这座黄墙黑瓦的建筑隐于苍翠之中,墙体与山岩浑然一体,屋顶线条随山脊起落,远远望去与普通夯土房无异,走近看却别有洞天……
“留下来!”2018年,从北京来的艺术家,后来成为玖层美术馆馆长的杨洋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当时,她作为“艺术助推乡村振兴——百名艺术家入驻松阳乡村计划”的参与者,第一次到访松阳。“在古村落或旅行目的地,建一座小小的美术馆。”她心中酝酿已久的艺术理想,在见到横坑村这片山水时被瞬间激活。
2018年底,杨洋向设计师陆翔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希望它既保持松阳古村落的面貌,即土、瓦、木、石四个要素,内部又有一个独特别致、值得传承的木结构。陆翔想了很久,最终在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汴水虹桥的启发下找到了灵感。
汴水虹桥,因地处北宋时期河南开封境内的汴河之上,故得此名。打开《清明上河图》,这座形若飞虹的木构拱桥十分醒目。汴水虹桥因使用短的构造材料,却形成了大的跨度而被视为中国在世界桥梁史上的独特创造。
陆翔决定,借鉴汴水虹桥,采用国家级非遗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同时突破传统民居“四柱七檩”架构的局限,打造“两柱七横木”曲面编木拱顶,从而让屋顶随着山脊的走势起伏。凭借这一创新结构,玖层美术馆摘得前文所说的大奖。
2023年5月,美术馆正式落成。看着眼前几乎一比一还原了设计愿景的建筑,杨洋很满意。
对于乡村美术馆怎么建,孙迎盈也有自己的想法。几年前,上海人孙迎盈来到松阳,停下了脚步,先是开了一家民宿安顿身心,后又成为文化特派员,负责“织”美术馆的运营,更深度地介入文艺与乡村的奔赴。
“织”美术馆位于松阳县三都乡松庄村,这是国内首座以编织为主题的当代乡村美术馆,前身是村里一座四层楼高的水泥房。对它的改建,村里有过分歧。一种声音认为,应降低层高还原成普通夯土房,另一种则支持大胆创新,对其进行艺术化改造。孙迎盈更认同后者。
“乡村建设中不必墨守成规,松庄的房屋大多是上世纪60年代后建的,利用价值大过保护价值。”孙迎盈认为,将艺术和文化植入一座能体现乡村IP的建筑,这种激活带来的影响力,比还原老屋更有价值。
最终,他们基于松庄村织造艺术村的底蕴,保留老屋,再给它加一层现代的“壳”,用一层轻盈的铝方通(一种U型槽状铝合金装饰材料)将美术馆包裹起来,每根铝方通一面涂成白色,其余面涂成与夯土接近的砖红色,远看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线”和“纬线”纵横交错。
两座位于蜿蜒山路深处的美术馆,看似采取不同形式,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摒弃了将城市美术馆的形态“空降”至乡村的移植思维,而是与一方风土“共创”,让建筑保留现代气息的同时,顺着山野呼吸,融入古村落,真正成为从乡土中“长”出来的文化空间。
烟火气里长出新诗意
当我们转换视角,从欣赏乡村建筑的外部之美,到真正走入建筑内部,一个问题浮现:乡村美学的内里是什么?各有特色的乡村建筑,服务于谁?答案是,生活。
乡村文化建筑,并非悬浮于村民日常之外的艺术圣殿,而是应深深嵌入乡土生活脉络中,有根系也有温度。
正如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陈炯分析,艺术介入乡村应当具有明确的原则。应避免两种极端:一是政府行政命令式的“一刀切”,二是艺术家脱离乡村实际的“自嗨式创作”。“要尊重乡村的历史传统、生活习惯与村民意愿,即便引入先锋艺术观念,也应与乡村语境相适配。”
在松阳,首位获沃尔夫建筑奖的中国建筑师徐甜甜,运用“建筑针灸”手法,从当地历史文化、社会经济、生产生活等脉络中寻找到关键问题,在有机整体中“把脉”,开启了一场让艺术嵌入乡土生活的实践——设计落地20多座单体文化建筑,将它们打造成高度贴合当地传统工艺与生活需求的小体量建筑。
冬日,松阳县樟溪乡兴村村,一座钢制建筑独立于甘蔗田间。与冷峻外表相对的,是内里的火热:锅里甘蔗的糖汁咕噜噜冒着热气,刚出锅的红糖随着师傅不断翻搅变得松软。
山环水抱的松阳,风物闲美。每到冬季,红糖香气弥漫。2016年,徐甜甜匠心独运,打造了红糖工坊,服务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古法红糖制作技艺。农忙期,这里是色香味俱全的丰收秀场,农闲时节,又成了功用多变的乡村礼堂,它包裹村民的生产劳作,也成为吸引游客的体验空间。
一座建筑打开了乡村生产的诗意。与红糖工坊类似,第一次见到“织”美术馆的人,脑海里也会蹦出两个字:“地道”。编织是松庄村村民代代相传的技艺,美术馆之所以命名为“织”,是因为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用竹、藤、草编织东西的传统。
孙迎盈分析,“织”美术馆的建立,本身基于乡村的编织文化和多年来的艺术乡建运营,“我们希望很多事情都有村民来参与,比如编织文创、涂鸦画作,既让他们增加收入,也接触更多外面的新鲜事物。”
松庄村这个全新的美学新场域里,还会定期举办山谷市集、松庄戏剧节等文艺活动。市集上摆摊的,是村中的老人;小溪边开咖啡馆的,是返村创业的年轻人;街上开陶艺工作室的,是慕名而来的外地艺术家……原乡人、返乡人、新乡人汇集,松庄村的生活有了更多生机。
山风越过层峦,吹来了“三乡人”,也吹来了调研团队。
带着艺术介入乡村的博士论文课题,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程思佳来到松庄村。在她看来,“织”美术馆的探索,反映了当代艺术实践正寻求与村民日常生活的深度融合。
建筑空间也是文化“秀场”
建筑在生长,生活在生长,文化和艺术也在悄然间生长,原本隐匿于日常的审美价值得以显性化。
今年9月底,“‘共生之境’——松阳叶村当代艺术系列活动”在玖层美术馆开启。“这个‘共生’,是人与自然的共生,也是乡村与文艺的共生。”杨洋说。此前,随玖层美术馆开馆同步举办的第一届横坑“竹也”大地艺术节,将整个村子作为展览场地,上百件作品分布在竹林下、田野里、溪流间,甚至原住居民家中。
那一次,很多观众对艺术家李存的作品“光音”印象深刻,这件作品独具巧思,将自然元素、人类干预与时间流逝都纳入到了创作中——
李存把从村民家收来的两扇老门板置于村口,光线穿过门缝投下斑驳光影。与之相应,他又在溪潭底以石头摆出“又见”二字,石头随水流而动,“又见”遂成“观”。“这样的艺术品不需要挂在美术馆中,它就在生活里、在自然中,乡村就是艺术生长最天然的土壤。”打卡这件作品后,有年轻人说道。
玖层美术馆、“织”美术馆、红糖工坊等文化建筑及其带来的变化,都是松阳古村落新生的缩影。放眼整个松阳县,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桃野、飞茑集等一批精品民宿的成功,验证了“乡村+民宿”的文旅模式;平田农耕馆、契约博物馆等一批乡村公共文化空间相继落成,构建了独具地方特色的“乡村+公共文化空间”模式……数量多、质量高,形态多样的建筑群,推进乡村美学不断向前进化。
这股建筑文化的力量,能持续激发传统村落的生命力吗?如何让这条路走得更远?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罗德胤进行了探索。
作为最早一批来到松阳进行艺术乡建的专家,他尝试通过举办专业赛事,以制度化的形式吸引建筑人才长期关注松阳。2021年,由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松阳县政府主办的松阳乡村振兴全国建筑设计大赛启动,至今已持续了五届。罗德胤认为,这不仅是关于建筑的实验,更是一场关乎乡村发展路径的探索。
与繁华都市中的美术馆相比,这些深山里的文化场馆并不寂寥,反而吸引了不少热爱古村与乡野的人群。
“现代化都市看得多了,我就喜欢安安静静的深山古村。”前来写生的画家顾永城已经在横坑村待了三四天。他一边创作,一边说:“这些山山水水、一砖一瓦一定要保存好,给我们留一个简单纯粹的创作空间。”他下决心,要在这里画20幅画。
如今的松阳,各具特色的文化空间与古村落、山野、竹林构成一幅流动的画,古村迎来了一种新活法。
山间的瀑布依然流水潺潺,风吹竹林的声音间歇传来,摆满土特产的市集小摊上,老人笑着和驻村创作的小伙子打招呼,慕名而来的游客掏出手机打卡留念。
这是记者离开松庄村前定格在脑中的一幕。或许,这是松阳古村落的日常,也是关于传承与保护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