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水轮机旁,艺术如何新生
陈浩:想看中国乡村影像史,就来溪口
本报记者 严粒粒
■ 本报记者 严粒粒
衢州龙游县溪口村,灵山江畔,有一座颇具年代感的工业建筑遗存。这里曾经是“服役”数十年的黄泥圩水电站。而今,它的新名字是泥美术馆。它的重要使命是挖掘、呈现、研究和收藏乡村主题影像,包括纪录片、影像装置、口述历史及各种乡村写作文本等。
开业仅2年,这座美术馆就成了“网红”,相关话题在社交平台获得千万次浏览量,还作为乡村艺术空间典范登上了央视《焦点访谈》,引来参观者不绝。
每每这时,执行馆长陈浩只要得空就会出面介绍:“泥美术馆的‘泥’,取自黄泥圩的‘泥’,也指土地、乡土。”泥美术馆有3个主展厅,其中一个专门提供给年轻摄影师,另设有录像厅、艺术书店、驻地之家等。
在艺术乡建频频被提及的今天,艺术为谁而生,如何扎根乡村?作为“逆行”回村的95后,陈浩在乡村实践理想的过程中,似乎找到了一种答案。
“玩”成了执行馆长
乍一眼,陈浩更像个闲逸青年。
社交媒体上,他放出的形象是这样的:一头中长发,通常随便扎起或是箍着;着装常是背心短裤,搭得随性。人也没什么“偶像包袱”。打针时痛得扭曲的五官、被朋友怂恿舔一口臭蛙的囧态,他统统不介意与网友分享。
这样一个年轻人,能扛起执行馆长的担子?直到见到了本人,记者为自己的刻板印象致歉——
馆里展出的不同时代、不同摄影家的乡村主题摄影作品,他都能如数家珍。
他对艺术也很有想法。馆里的影像厅播放着艺术家们拍摄的灵山江。画面一会是水滴、一会是水面、一会是水雾,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记者问:“这想表达什么?”陈浩直接把问号丢了回来:“你觉得呢?”“大概……是平静?”“很好。艺术的意义没有标准答案,平静就是它对你的意义。”
策展、布展、运营公众号、接待来宾,甚至给坏掉的椅子换螺丝……陈浩什么都能干,什么都得干。于是,他干脆把网名改成了“陈浩是美术馆的保安”。
“累,但是很值得。这里有我喜欢的工作和生活。泥美术馆的目标是做‘百年’,要让人只要想看中国乡村影像史,就得来这里。”说话间,陈浩语气坚定,眼神有光。
其实,和许多初入社会的青年一样,他有理想,也曾迷茫。2020年,从浙江传媒学院摄影艺术专业毕业,陈浩顺利进入了杭州互联网大厂做交互设计师,薪资可观。繁忙工作挤压个人空间,一天深夜,加班回家的他,盯着电脑里三个月没更新的“个人艺术创作”文件夹,止不住地哭。第二天,上司就接到了他的辞职申请。失业的大半年里,他接各种各样的零活,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不怕你笑,我辞职的时候,非常天真地在家族聚会上放过狠话,说‘我陈浩就是不要赚钱的!’”关于人生价值的实现,这位年轻人有不肯妥协的标准。
一个好时代,能给年轻人发展空间。热闹的乡村建设,正悄悄递来机会。
2022年,陈浩收到了大学老师、摄影艺术家傅拥军的一份邀请。为了拉这个年轻人入伙,傅拥军这样介绍:“我的老家龙游,有一个1969年建造的黄泥圩水电站,现在水电站使命完成,荒废了。当地政府想把那里做成美术馆,讲讲中国乡村故事,你愿不愿意来和我‘玩一玩’?”
陈浩答应了。一方面,在城里久居的人,容易被绿水青山治愈;另一方面,“工资还行,工作听上去发挥空间挺大。而且你知道的,现在搞艺术的,在哪里生活都不容易!”
陈浩幽默自嘲,笑声朗朗。“先‘玩一玩’,大不了再辞职”的他没有意识到,他对艺术、对乡村的认知将悄然改变,“在乡村,你能学会看一朵花开。”
对艺术“祛魅”
“‘灵山豆腐庙下酒’,来溪口一定要吃豆腐喝米酒”“今年的灵山江水有点黄,是上游在造堤坝,不然——啧啧,更漂亮”……在溪口待久了,陈浩总在不经意间推介溪口村。
他说,溪口才是美术馆的魅力源头。泥美术馆没有额外的宣传经费。建馆发起人傅拥军业界名气大。最开始,靠着他的人脉,泥美术馆请来了解海龙、阮义忠、黑明、陆元敏、焦波、胡武功、王景春、陈杰、付羽、占有兵、王兵、程新皓等知名摄影家。
刚开馆时,泥美术馆的火,还仅限在圈内,除了村里人,来的基本是同好。随着它在互联网上口碑慢慢发酵,泥美术馆火出了圈。今年五一、十一假期,一过中午,连二楼“泥书店的地上都坐满了人”。溪口不算传统的文旅村,可这里的出租司机说,每天都能从火车站载到好几个点名要去泥美术馆的人。
许多人找陈浩取经:一个村里的美术馆,凭什么吸引人?
这也是他作为执行馆长,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遗憾地说起一种“生搬硬套的文化现象”:现在很多地方做艺术乡建,把新东西带进村,搞个装置作品、行为艺术,或者把村里元素拼凑一起,就说完成了一件“作品”,结果往往是“项目开始热热闹闹,项目结束人走茶凉”。
扎根乡村的泥美术馆却“告诉”陈浩:真正有生命力的艺术,诞生于人与人的交流、和向大自然的学习。
如他所愿,在互联网上,泥美术馆“火”在颜值,更“火”在内在,网友点赞不断。
有人打卡楼顶天台的一根水电站时期就拉起的晾衣绳,这头挂着艺术海报,那头晒着村民的被子。这是两种生活方式交汇的印记。有人惊讶,馆里不仅有艺术家的征集创作,还有2024年4月2日晚上,被一场暴风雨吹落的鸟巢。这是对大自然的尊重。
陈浩的得意之作“泥美术馆1号机器人”也常出镜。这是他为黄泥圩村民做的发明,用来帮助驱赶麻雀。机器人的身子由村民上山专门砍来稻草做成,“脸”是由村里老篾匠定制的,用来观测鸟类入侵的监控器则由陈浩购入。
“我们要打造的,是一个接地气、有故事的美术馆。”陈浩介绍,除了执行馆长,泥美术馆还面向全国征集轮值馆长人选(任期两个月)。入选者可免费入住艺术家民宿,无偿使用美术馆的工作室、摄影灯具。馆里的要求,是轮值馆长走的时候,留下一件与溪口有关的艺术创作。目前,已经有50余位艺术家驻村创作,累计产出《重聚》《灵山江物语》等在地化作品200余件。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对艺术“祛魅”:“我们要的不是某某工作室那块牌子,而是真正能够讲述溪口故事的作品。”
真正了不起的是乡村
总的来说,村里开美术馆还是件稀奇事。“周围人怎么看你的工作?”记者问。
“我的朋友都觉得好,因为现在的乡村每天都有新鲜事。质疑往往来自老一辈。”陈浩记得,初来村里,好心的大爷担心他找不到对象,劝他赶紧走;带着人上门学手艺时,老篾匠嘟囔的是“这老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连自己那从小在村里长大的父母和爷爷,也担心他“没前途”。
泥美术馆建起来后,陈浩发现,这里似乎成了溪口村人的“自信源头”。
村民说,听到游客、亲友热烈真诚的赞美,他们简直脸上有光,直夸美术馆团队了不起。其实,陈浩想说:真正了不起的是溪口村、溪口人。
他在美术馆遇到过水电站的老工人。看着老房子“重获新生”,工人拉着他,一边回忆,一边感动得流泪。“当年公社来了三分之二的人,花了10年时间,才建起水电站。没有他们的功劳,哪有今天的美术馆?”馆里展出的水电站工人的照片和口述史,留住了时代的记忆。
溪口是明清时期龙游商帮的发源地之一。在这里,陈浩还认识了开了溪口第一家打印店、书店、鞋店的女强人——邹拥军。泥美术馆空出一面墙,把邹拥军的一串老照片展在墙上,边上写着她的故事,取名《我的青春在溪口》……
从溪口出发,陈浩更热爱、理解自己的家乡了:“小时候父亲对我说过,我们老家宁波余姚当地有一句老话,‘宁做老板500,不赚打工5000’。以前,我不理解为什么。后来意识到,这是一种拼搏精神。”
前不久,他加入了溪口青春联合会,与会员们一起想办法推广溪口本地的黄泥笋、米酒、竹编等农产品,还热情地组织举办各种活动,吸引无数青年艺术家、手工艺人、户外运动爱好者等参加。
从艺术出发,陈浩拓深着对人生价值的理解。越来越多和他一样有理想、有能力的年轻人正在“入乡”,开启一场活力四射的青春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