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江

　　白驹过隙，又是中秋。今夜无眠，三载文华回眸。

　　墨色沉入钱塘，偌大校园似乎只属我一人，难得清静。不时远眺天际，潮涌难和月明，便不再搜求那片已然消逝的光，只等皎洁清朗。中秋是大潮之日，潮信在遥远的入海口酝酿，而此间世界，只剩下风，带着水汽与微咸，叩打着办公室的窗。我本想关掉宽大工作室内那盏刺眼的日光灯，想回归老和山下逼仄博士楼里那盏暖心的台灯。曾经，那台灯的光晕在桌案上圈出一隅，觉得是一座孤岛，在静谧黑夜中伴我浮想。

　　案头，是永远敲不完的键盘。摊开的屏角在昏黄光线下，仿佛故乡山梁的剪影，无限延伸，永无尽头。正是这隐月之中秋，视线无从寄托，反而让内心那面镜台，被记忆与思绪擦拭得愈发清亮。

　　孩童时的月，是从小山坳里升起的母亲唠叨、清朗美好。

　　那时的月，不似而今这般娇羞难觅，没有下雨的日子，她总是饱满澄澈地悬在溢满无垠的旷野，像被山泉反复浣洗过的玉盘。鸟鸣山更幽，虫语月更静，她总是轻柔婀娜地抚平白日的灼伤。母亲时常会在小院中点上三支清香，让袅袅烟气传递她的挂念，请月亮婆婆带上保佑，用她此生不需复刻的乡音，为远行游子祈安。此时，父亲会点上一支烟，沉默着，把身影嵌在门框里，手上的微火是地上唯一的星。

　　其实，上大学之前我对中秋是没有特别感觉的，等我上了大学才醒悟，中秋是特为外出游子而臆造的故事。这一天，我也从被要求思念故乡，到最思念乡下。记忆中的中秋，满脑子都是挂在很远地方的那个月亮，那个月亮里的一棵树，树底下母亲的唠叨。其实，我最多的思念还是农村清朗的月光，皎洁透亮，映照出家门口黛色山梁上的树影，将松树化作守望的哨兵，照亮了池塘边悄然孑立的白鹅，为它们披上朦胧的轻纱，还有那倾泻进田畈中田田水塘的波光，照出俄而跃动的草鱼，便觉是天与地在这片水光中欣然相拥，再无间隙。人坐在蒲扇摇出的微风里，觉得自己也成了这片浑然天地的一部分，孩童时光，虽贫穷却幸福，虽简单却丰盈，该是明月蕴含的美好。

　　长大时的月，是从闹市区寻觅的歆享孤守、书卷美好。

　　江面的月，被水波揉碎了又拼起，清冷而孤独。自17岁离家到江城读书，中秋节才成为我记忆中的节日。每到中秋，我便情不自禁地思念乡下老家，那里的树影、白鹅和波光，或许是因为到了城里，再也见不到清朗皎洁的月光，再也见不到清澈如许的人心，再也看不到天地合一的清朗。如此思念，几乎年年如是，有的年份敏感一些，有的年份麻木一些，有的年份孤单一些，有的年份洒脱一些，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孤单的，这是我的性格使然，抑或是被“露是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牵引，这天不舍于与别人共聚，更愿意写写文字或在路上走走，概因如此，或多或少心里会酸酸的。青春的豪情与现实的迷茫，如同脚下冲撞的暗流，在破碎的月光里品味异乡异客的诗意。

　　再后来我回到了杭州西子湖畔攻读博士，自此，便守在湖边玉泉和港湾紫金三十载。西湖的月，是入了画的，她悬于保俶塔尖，沉于三潭孔内，被无数诗句吟咏，被万千灯火衬着，精致而雍容。我在湖边的校园里，从青涩学子成长为人之师表。湖边的月滋养着书卷，在“夜阑风静縠纹平”时，书卷沉淀为对人文的执着和对世界的思索。那江城的月在时光的坚持中，慢慢涵育出一份温润的光晕。独行于白堤之上，踯躅于启真之滨，看水中月影荡漾，激起层层涟漪如许，诚如2014年中秋月所写：

　　渔家傲

　　孤坐棂前半缕烟，独待玉蟾鸣天线，更期繁珠洒银盘。寒露逼，始觉嫦娥不复现。儿时桂下窃私语，今宵高楼觅星点，唯见晕黄缀街边。问谁人，明月何时还窗前？

　　而今的月，是在潮起处吟唱的铁板行歌、我心美好。

　　三年前，命运之舟载我于平静湖面，溯流而至钱塘江畔的财经黉府。角色的转换，深沉而醇厚，从舒适的湖风熏人拂面，来到澎湃的江风凛冽冲刷，自此，我不再仅是知识传承者与阐释者，更是原野守望者和勇毅者。钱江的月，从此不同。潜心守文华，月色抵学涯，千日一转瞬，青丝影华发。此去三载，每日被工作充塞，不可谓不呕心沥血。岁月变迁、时代重构，直面年岁之沉醉，青葱之沉迷，激情之沉沦，心与不甘，时感孤独。许多个深夜，如同今夜，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月光难得相印窗棂透出的明亮，唯静静地陪我数着脚步，似乎与天际的寒星默默对话。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悄上心头，正如东坡所写“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于是，在2023年9月29日，便写了这样的句子：

　　江城子·中秋

　　知非清月此徜徉，微云淡，独思量。悠悠孤雁，过尽数山岗。竞问几时将还乡，寒江水，凝白霜。昨日踯躅钱江畔，枝桠乱，鹊呜伤。举头无言，忽闻桂花香。不知吴刚隐何处，明月夜，独自望。

　　独自面对内心的潮汐，该是将“尽志而无悔”作为今日之月，照耀未来之光？诚以为，孤独并非源于无人相伴的灵魂，而是源于如临如履的清醒。邀钱江之月，拜同行之情，在无月之中秋，我忽然获得了一种了悟——何必执着于寻找天际那一轮圆月？既然是中秋，圆月必存于斯！此生之使命，不正是这片崭新的土地？我幸能与共鸣者同行，赋我以能，助我以力，驱我奔跑于理想，路虽远，行则将至。2025年10月6日又是中秋，虽不见，本纯洁，便觉着与茫茫大地相辉映，明月伴清心。

　　重回案前，用键盘敲下那时空交错的文字，化作阡陌与渠圳，那月下耕者，该以理念责任为手中犁铧，以人心未来为脚下风火。月亮圆缺是天道，人事成败乃常态，内心光明是从故乡带出的唯一行囊，是穿越四十年而不屈的本真。窗外的墨色似在淡去，东方或许即将泛起微明。潮水终将涌来，携着它固有的节奏与力量；而我仍将坚守，做这江畔最沉默的守望者。以我心为月，清辉自照。

　　月魄在人心，千秋共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