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夏天
钱红莉
■ 钱红莉
酷暑并非一无是处。天上的云彩渐渐好看起来了。
午后,匆匆出门。抬首间,一公顷那么大的白云徐徐眼前。天那么蓝,一朵白得无瑕的云,神迹般现身屋顶,看得人惊心。四周无风,阒寂无人,天地间,只我一人默默赶路,有置身广袤宇宙的寂静感。
有一年,在云南墨江县,去访一个古老的村子,朴素的当地人蒸煮一锅紫米饭招待我们。我用芭蕉叶托着一团紫米饭,坐在坡上慢慢吃——身前身后,一朵朵白云游弋。它们离我太近了,似伸手可捉。天那么蓝,是钴蓝,蓝得泛青,令人灵魂出窍的蓝。我将一团紫饭包在嘴巴里,静静咀嚼,忽然想哭。
至今忆及,如在昨日。
夜云更美,大风吹着它们,白帆一样急急移动,齐齐往西北方向去了,一朵连一朵,浩瀚无边……云隙间偶尔闪出几粒星子,遥遥的,不知是几万光年的星辰,那一点点微亮如闪躲,映衬着近在咫尺的云更白了。众云一起被风吹着吹着,仿佛一个人不胜酒力,渐渐的,浑身单薄,一点点被风扯散,雾障一样朦胧。正是这一点点的薄意,无声托着一枚黄月亮,宋画一样的绢帛质地,整个夜空弥漫着一份陈年的古气。
我坐在小区长椅上,静静看着这些云,在天上羔羊一样洁来洁往,如读一首长诗,被深深打动着,末了,也将自己的一颗心悄悄放进去了。
前阵,有两位女性艺术家对谈。一位是画家,年轻时叛逆剃光头,中年以后回归传统。某日访寺,被一尊佛像打动,此后,她创作方向始终围绕这一母题展开,无论绘画,抑或雕塑,皆是无所不在的佛性。
当对谈者问画家:“什么是心?”
画家思考几秒,微笑作答:“心是众生。”
目前的我尚不能很好地理解她的这个答案。
我认为的“心”,是一团血肉,热的,始终跳动着的,它可以感知万物并共情万物。比如每一个夏日清晨,我在荒坡上蹲下,仔细打量一朵蘑菇悄悄挣破孢子的过程,或者看着一株矮脚牵牛静静将一朵浅粉花束散开,风来,绢质的一朵小喇叭微微颤动着,正是那一刻,最是牵引你的心。
比如此刻的窗外,阳光炽烈,大风摇晃着高大乔木的枝枝叶叶。你仔细感受,它们是有着一种内在节律的,像古诗的韵。万物在虚无的时空中,皆呈现着它们该有的律动,时时将你敏感的心触动。只是,许多时候,我们不能用语言精准地将其呈现出来,但那种无所不在的美,一直印刻于你的心间,随时去呼应万物。
我妈将吃剩下的米饭撒在北阳台窗台,白头翁、珠颈斑鸠等大着胆子来啄食,后者一边啄一边咕咕咕鸣叫,是招呼同伴前来饕餮吧。我们屏息静气看着这些小精灵们,只隔了一层窗纱……两个不同物种,彼此静静望向对方,有生的欣悦。它们吃饱了,飞走了,不必言谢。翌日,再来。
黄昏,我喜欢仰头呆看小燕子在小区11楼的高度蹁跹起舞。实则,蹁跹是城市人文绉绉的说法。吾乡叫“燕子串花”,更加传神。一看,看很久,我可以深切感受到燕子们的快乐逍遥。抑或去荒坡眺望晚霞,当彩云满天,铺垫着不同层次渐变色,橘红、玫瑰红、青红、苍灰……将整个天色洇染得璀璨万端——宇宙将它的壮阔浩渺瞬间捧给你,顿时,你一颗小小的心将这一切盛大丰厚都装下了。隐身沟渠的蛙类忽地“呱”一声,夜色降临,如在童年。
记忆永恒,不会随着我们肉身的衰老而逝去。小暑前后的夜,乡下孩子们扎好一个个稻草把,浸满柴油,举着点燃的火把,去稻田照黄鳝。鳝鱼夜来自田埂洞中爬出,将身体横陈于稻田中,摊星星,饮夜露,一动不动。孩子们举着火把在稻禾间寻找,发现一条黄鳝,悄悄近身,中指一勾,以巧劲逮起,放入特制篾篓中。勤快孩子一夜间,可照回三四斤黄鳝。翌日清晨,大人喜滋滋拎着去镇上卖掉。
城里的夜,无黄鳝可照。吃过夜饭,散步归来,洗洗干净,读点书。也是一日中最为感恩时刻——台灯拧开,打开书页,顷刻卸下一座山那么多的疲惫。
最近读的是谷崎润一郎中国游记。当年的他来中国,是民国时候的事情了。去了许多地方,到南京,雇一位中国向导,游秦淮河,吃中餐,找歌女;去庐山,雇一座轿子,也不怎么走路。东林寺、西林寺之间夹着一座香炉峰……两千年前,李白去过。再往后,苏轼去过。到了民国,谷崎润一郎又来。前几年,我去九江,汽车就近穿行于山脚,远远望过几眼庐山群峰。去陶潜故乡柴桑吃过一顿午餐,门前正是南峰,也是他诗中的“南山”。百年千年万年往矣,庐山依旧在,星辰一样恒常。
人一生,需要学习的知识太多太多。时间是一条漫长的河流,我们有幸同行一路。认真活过,也是蛮幸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