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蒙

　　要谈“语言、诗词、人生”，我首先想起1993年在纽约的讲座上一位美国朋友的提问。他问：不管在哪里，一碰到中国人，他们提起中国来总是那么挂牵，这是为什么？

　　当时，我用了一种轻松的方式来回答他。我说，第一因为中国人喜欢吃中餐，他们有中国腹；第二中国人都喜欢中国的诗词，他们有中国心。所以，中国人的爱国是心腹之爱，中国的文学，表达的是中国的心腹、中国的灵魂。在这种情境中浸润成长的中国人不可能不爱国。后来，这段话还被当作高中考试的一个作文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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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从语言说起。中国人有一些非常有自己特色的语言和文字，有它特殊的魅力。

　　我举几个例子。比如《三国演义》里，赤壁之战中大败的曹操，见到了在关卡上等着他的关公。曹操走过去，问了一声：“将军，别来无恙？”结果，正是这句话提醒了、激活了曹操和关羽的私交，关羽就放行了。

　　“别来无恙”这4个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效果呢？能不能换成别的语言呢？

　　在《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里，魏国臣子须贾伤害过范雎，范雎逃到秦国，化名张禄，成为了宰相。两人再次相见，须贾同样用了一句：“范叔固无恙乎？”来开场。

　　这句话的力量在于：第一，它提醒你的是“别来”两个字，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说明我们原来曾经在一起，曾经有过友谊；第二，它说明时间过去了，事情有了很大的变化。

　　而且这句话没法翻译，按现在的白话，就是“怎么样，最近有什么变化？”或者是“怎么样，您最近得病了没有？”这都不像个话。如果曹操一见关羽就问：“最近上医院看急诊了吗？”估计关羽一招过去就把曹操首级砍下来了。翻成英语也不行，“Are you ok？”脑袋会掉得更快。

　　所以语言就这么奇怪，语言是符号，但又不止于符号。我经常说，任意一句话，至少有15种表达方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孔子的一句话。听上去这话太简单了，却道出了人生中一个非常核心的体会，就是对时间逝去的感叹。古希腊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则会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一分钟的水和下一分钟的水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孔子实际上在提醒他的弟子，要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要提高自己，因为时间不等人啊。所以最普通的话常常又是最哲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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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言里边，尤其在中国人看来，最精粹的是诗词，最普及的是诗词，流传最广的也是诗词。

　　比如说，《卿云歌》里的“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到现在为止我还找不着另外一首、另外一种说法能够表达得这么“光明”。

　　这段歌词从前的解读，主流说法是舜帝禅位给治水有功的大禹时，百官同唱的曲子。我们现在作为诗词来看，它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宽度，它的气魄把对大自然的歌颂和对于家国的歌颂极其充分地表达出来了，难出其右。

　　再说说屈原的《离骚》，最早感动我的一句是：“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原来特别美好、特别高尚的事物，却变成了被人嫌弃的东西。

　　我在年轻的时候，屈原的这几句话，给了我许多感动。1953年11月，我刚满19岁，这是开始动笔写《青春万岁》的一个动力，我要把青年时代的革命豪情、革命激情，保持永远。不要昔日是芳草，以后成了一个腐草。连屈原都有这个想法，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你要保持你当年的热情，对自己的要求，对理想的向往，一定要保持。

　　屈原作品里边有力量的话太多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还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兮”。这些已经成为一种文化传统，至今感染着我们，教育着我们。

　　屈原的诗词和一般的诗词又不一样，因为他本身是楚国的重臣，所以他写诗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家国，是为了政治。这就和有些人把政治看成是文学的一个负担，是文学的一个干扰，这种观点非常不一样。如果屈原不是屈原，那么他的《离骚》，只是作为一个文人墨客的诗篇来看，那么你对它的理解，对它的认知，就会相差很远。

　　讲到气魄，我们不会忘记李白的《将进酒》，一上来就是黄河之水从青海巴颜喀拉山北麓滔滔奔涌。黄河开始了，黄河开道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黄河很伟大，黄河奔流下来的气势很伟大。但它是单向的，它只能够从巴颜喀拉山往海里流，不可能从海里再往回流到巴颜喀拉山来。什么意思呢？同样是对人生的珍重，对于时间的珍惜。

　　对时间的珍惜是什么？对时间的珍惜就是励志，就是要推动你学习，推动你做事，推动你的工作，推动你行善，推动你提高修养。各个方面永远在前进中，否则你失去了一天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李白在这首诗里还说了许多别的话，“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提醒你，不能懒惰，不能拖延，不能躺平。

　　但更重要的是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就是喝酒、劝酒吗？实际上，当时的人们把喝酒看得很豪迈，但是我们要看到一点，为什么豪迈？他需要鼓舞自己，他需要有一种激情，他需要一种决心：在人生上有所建树的决心，对家国有所贡献的决心。

　　“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有你的精神，你有你的品质，你有你的品格，你有你的能量，你有你的热度，那么你就一定要让它发挥出作用来。“千金散尽还复来”，你的人生当中会碰到挫折，你会碰到挑战，你会受到冤枉，你会被掠夺。即使是这样，你也要有信心回得来，挽救过来，能成事、能办好、能弥补，命运仍然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说到李白，我还喜欢做一个比较。李白的《忆秦娥》和毛泽东的《忆秦娥》。李白的《忆秦娥》是：“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白的这首词受到王国维的高度赞扬。他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8个字，把所有那些怀古之情，全给包容了、覆盖了。

　　毛主席也写过一首《忆秦娥》，我特别念念不忘。“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这是写的长征时期。娄山关在贵州，就在遵义附近，地势极好，跟北方不一样，跟江南跟苏杭也不一样，它比较艰险。“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这是行军，这不是秦代的宫娥，不是个人的去留，这是红军，这是困难时期的红军，这是生死关头的红军。“雄关漫道真如铁”不要说雄关难走，“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什么意思？往四面看都是山，山头就跟海浪一样，就和波涛一样。山成海，这已经很惊人了，底下一句更不得了，“残阳如血”，这是在长征的路上，是多少血肉拼出来的。同样的落日，这首词里表达的是战争中的感受，牺牲中的感受，生死关头的感受。

　　两首词，同一个词牌，我们能意识到它的连续性，它的继承性，它的积累性。毛主席的词是《忆秦娥》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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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说诗词和人生。诗词表达的是我们人生的选择，人生的况味。

　　说说岳飞的《满江红》。有人说不是岳飞写的，但从内容上说，又只能是岳飞写的，它写出了岳飞的心境。

　　“三十功名尘与土”，对古人来说三十年不得了了，而且“三十功名”都是用性命换来的。在尘土当中，在风雨当中，在厮杀当中，才赢得了一些功名。这个功名不是个人的功名，是整个宋朝的荣辱。

　　有的相似的句子来回用过多少次都可能，唯独像“三十功名尘与土”，只能是岳飞说，别人说不了这个。秦始皇汉武帝再伟大，他也不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它是和岳飞的人生密切相连的，不可替代的。伟大的诗词往往有这一点，别人他抄了去都没法用。

　　还有杜甫的《垂老别》，“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反映了安史之乱中百姓的状况和心情。多么震撼人心。

　　我又想到陈毅的《梅岭三章》：“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长征开始了，陈毅没走留在南方打游击，他们被包围了，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断头今日意如何？”自己在问自己，他接着回答，即便我死了，到了阴间还要召集旧部，把革命搞成功。这也太惊人了。

　　再比如晚清的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谁敢这么写？其他人写那就是吹牛，但是谭嗣同能那么说，他明明知道我搞变法必死无疑，但是他不跑了，不躲了，他说既然需要流血，从我这儿开始。

　　顺便，我想说说现在挺火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能不能写诗？我看到过DeepSeek写的诗，它的优点就是一切合乎规矩，平仄也对，韵脚也对，虚词实词也对。它的缺点就是它没有个性，没有共鸣。

　　我以为读诗的时候，也是读人。我们读岳飞的诗，当然和读别人的诗不一样。我曾经问过DeepSeek，对于诗歌的创造性有什么看法？DeepSeek的回答非常诚恳：我们跟您的交流，我们自己并不了解，都是根据数据算出来的。但是，如果你把它当一个百科全书来参考的话，它会非常棒。不过写作全靠DeepSeek就不行了。可以说，DeepSeek对写作者最大的帮助是：告诉你别这么写，这么写是“公约数”，失去了自我风格。

　　（本文根据王蒙6月10日在杭州“新时代中华诗词文化传承发展讲习班”上的演讲整理 已经本人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