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语山下香樟红
吴重生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很多读者一定会问:“香樟树的叶子怎么会是红色的呢?”我在寻语山下看到的香樟树,叶子的确是红的,但并非像枫叶那般红得透彻,也不是满树的红,而是夹杂在绿中的红,这种红低调、内敛、深沉。
大学校园如果坐落在山上,那一定是风景佳地,如珞珈山上的武汉大学、桂子山上的华中师范大学。浙江外国语学院不但前后左右都是山,校园里居然还有一座山——寻语山。
转眼到了暮春时节。一日清晨,我站在望院楼前的石阶上。晨雾还裹着昨夜残梦,香樟树的轮廓在乳色氤氲中若隐若现。忽然有绛红碎片擦过耳际,伸手接住时,掌纹已洇染了朱砂色——这是香樟老叶在替春天写告别信。宋人潘阆在《落叶》诗中用了逆向思维的手法:“静拥莎阶下,闲堆藓径中。谷松与岩桧,宁共此时同。”落叶望向长青树松和桧,以为那是难以企及的永恒;长青树松和桧看着落叶,以为那是自己的始终。这使我想起苏轼的诗句“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短暂和永恒、此岸和彼岸之间,是否藏着香樟红叶的哲思?
整座寻语山都在进行着静默的代谢。枝桠间褪去墨绿盔甲的老叶,正把自己熬成半透明的红琥珀。此刻弘文馆内的灯火次第亮起,光影里的香樟树宛若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那不正是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的至圣先师孔子吗?
香樟树的落叶与别的树不同,大多数树都在秋天落叶,香樟树选择在暮春落叶,在我看来,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相比于秋风扫落叶的悲凉、无奈,香樟树的落叶是完整的、庄严的,甚至是华美的。它落叶的速度极慢,像是遵循周礼赋予它的一种仪式。它的换装甚至可以用“偷偷的、悄悄的”来形容。深密的绿中夹杂着红,那“红”仿佛是被“绿”礼送出境的,虽然也是惜别枝头,但绝不留恋,因为它知道,新陈代谢乃是自然法则。
每天中午,我都会和同事一起从望院出发,经弘文馆的大门口去教工食堂用餐,我的目光都会有意无意地停留在香樟树的树冠上,感叹它的枝叶之繁、造型之美。中文学院的赵教授认为,老樟树比梧桐树美得多,树冠如圆润翠盖,柔和优美,充满生机。三月香樟树开花时那沁人心脾的花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进入四月,途经此地的我,会俯身捡起香樟树的落叶——那殷红的、完整的叶片,放在掌心,好像托举着整座寻语山。
弘文馆前靠近望院一侧,有一排高大的香樟树,起首一株,从地面两米处开始分枝,绝少斧斫之痕。枝粗壮而繁茂,树冠硕大。清晨的香樟树在乳色纱帐中舒展骨骼。我常疑心这些树是王羲之遗落的《快雪时晴帖》——枝桠间褪去墨绿的老叶,正将叶绿素淬炼成朱砂色的笺纸,在风中写就一封封无字的告别书。山风掠过1314米长的步道,将天朗阁的铜铃摇成编钟。
我忽然想起寻语山山门造型:原来这座不高也不大的“校中之山”,竟藏着天目山余脉的筋骨,藏着十七种语言碰撞的星火,藏着十万片香樟叶写就的抒情诗!
我在静思湖畔拾得一枚半青半红的叶。叶肉已褪成透明蝉翼,叶脉却愈发清晰如篆,恍若篆文书写的“明德弘毅、博雅通达”校训,这多像我们的生命——在知识的窑火里淬炼,将青涩烧成绛色,将懵懂炼成通透。
为什么取名“寻语山”?没人告诉我答案。但我知道,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语言,鸟语也好,花语也罢,都会拥有自己的知音。此刻,香樟树的花香弥漫在厚德楼的空气里,同济大学的刘强教授正应邀在此讲授《孔子的智慧》。对于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的“知”字,刘强教授的解释是:知天命在我,知天不佑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寻”而“知”之,不亦君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