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酣
黄玉林
与父辈吃酒,是印存在我记忆底片的温情,似柜子深处的酒药,一直发酵留香至今。
江南乡村的人们,如果端起酒杯,喜欢说“吃酒,吃酒”。在黄地郎村,“吃酒”是男人的标配。吃,意味着酒与饭同等重要,喝,不过是作为餐桌配角的饮料罢了。
我吃酒的第一开发者,该追溯到岳父大人。那时,他还不是我真正的岳父,我正疯狂追求他美丽的女儿,一年来像鱼儿戏弄诱饵,吞进吐出,态度尚不明朗。前途未卜,幸福得让我痛苦万分。更严重的是,我根本没意识到,抱得美人归最重要最有效的战略,是与丈人老头成为酒友。
我怯生生地称呼他为阿伯。阿伯身材瘦小,算不上壮劳力,但是出勤率之高无人能及,这是衡量农民是否勤劳的主要指标。
一声阿伯之后,我不知说什么,顿时手足无措,四肢像多余的零部件无处安放。好在马上开饭,阿伯问我是否吃酒,紧张除了让我心跳加剧,面红耳赤,还弄得我分辨不出颈部肌肉操纵的是点头还是摇头。
不过酒碗已经推到我面前。
多年以后,我只记得这一幕,我双手捧住瓷碗,对着头顶上方被烟熏黑的杉木楼板,还有一盏低垂的四十五瓦灯泡,闭上眼睛仰脖咕噜咕噜。然后,一切与我无关。
很快,仅仅过了四五天,或者两三天,我又在这个百年木结构民居的东厢房,坐在擦得油光锃亮的八仙桌下侧,紧张地注视阿伯把米酒倒满,笑眯眯地递给我。
这是一个不算大的村子,村中有许多明清时期建成的老房子,每幢房里,住着多户家庭,大多家庭,已经繁衍三代以上。我永远记得,光线从天井上空斜射下来,屋内明亮。光也是记忆中的味道,既温暖又刺眼。光线落在青石板上,青苔像吃了酒,绿里透红,过分热情地接收了所有日光。
阿伯用酒征服了我。我以大无畏的表现,赢得了对阿伯“阿爹”的称呼。像村里所有人一样,我对岳父尊称为“阿爹”。
岳父给我吃的都是自酿粮食酒,有番薯酒、谷酒、米酒、高粱酒,可我吃进肚子都是差不多的辣味,无分优劣。逢年过节,我从商店买来孝顺老人家的酒,被他统一归类为“瓶装酒”,并毫不留情地定性为“太香”。
岳父创造了我与大阿叔共饮的机会。岳父共有三兄弟,大阿叔是岳父的大弟,长年行走乡村为人箍桶。倚着这门手艺,大阿叔见识了更大的世界,结识了更多的朋友。
大阿叔喝酒的气氛与岳父完全不同。岳父不善言辞,只是反复提醒我“吃酒”“吃肉”,然后“嘿嘿嘿”。而大阿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他的下酒菜不是猪肉螺蛳花生米,而是高谈阔论滔滔不绝,一百句话一千个字才佐一口酒。其实,我很像岳父,嘴舌的功能基本只局限于吃,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成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大阿叔反倒很喜欢约我吃酒。
我们从中午十一点吃到傍晚五点,然后接着晚饭,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这样马拉松式的酒局,大阿叔越喝越清醒,他总是慢条斯理地举起酒杯,口吐莲花奉献金句。
大阿叔的菜地就在门口道地旁,距离酒桌一丈远。菜快吃完了,大阿叔走出门外,蹲一个马步,拔两棵青菜,丢进火锅里。然后教导我:“吃酒不看菜,要紧的是天谈得拢”。
天被他谈破了,又被他谈拢。大阿叔说,他的酒都被话语稀释了,怎么喝得醉?
我糊里糊涂地表示赞同。十二小时内,我们分享了四五斤烧酒,如果把大阿叔说的话从角角落落扫拢,怕有四五吨吧。
由于开车,加上俗事缠身,近几年我去岳父和大阿叔家,总是行色匆匆,几乎没陪他们好好吃过酒。我没有什么能够孝顺他们,如果连吃酒都不能陪,也许他们会对我失望。于是,不能吃酒的饭桌上,我一遍又一遍与他们回味记忆中吃酒的味道。
岳父和大阿叔到黄地郎做客的前几年,我父亲虽不似长坂坡上般威风凛凛,陪他们大战两三百回合尚不在话下。
照例是土酒。父亲躬着身从木楼梯底下把陶坛移出来,明知道没人偷酒,父亲还是习惯把酒藏在最不容易取的地方,也许是为了节约,特意给自己造点不便。这个麻烦,他不是为别人,而是专门为自己。
父亲解开一圈又一圈的绳子,这些绳子紧紧地扎在密封陶坛口子的塑料上,把塑料纸朝天摊开,探进酒提子,一提一提小心地舀出来。我老远闻到了酒的香味。除了祭祖,这是父亲最有仪式感的一件事。
然后分酒。
第一杯酒,父亲才倒一半,岳父忙用手挡住,说“够了够了!”大阿叔也说“够了够了!”父亲再倒,两个人显然都很生气,不允许父亲再倒。我也忍不住批评父亲:“客人说够了够了,你还倒,太不尊重客人了。”我认为父亲不合时宜,连我的面子都损了。可是父亲不理我,厚着脸皮,把所有的酒杯倒满。
第二杯,复制同样情景。我疑惑,第一个半杯就够了,满杯下肚,怎么还来第二杯?
第三杯,再复制同样情景。我认识到自己的肤浅,开始打心底佩服父亲。酒桌上的客气话,怎么可以当真?
我的父亲,并不拒绝吃酒,酒量也很大,可是从来没给我嗜酒的印象。他总是在忙完一天的农事后,夜色弥漫之时,才在灯下放松地抿一口。在他的意识和行动中,吃饭排在干活后,吃酒排在吃饭之后。
乡村吃酒,社交的属性并不明显,重要的是身体的解乏和心理的松弛。我陪父辈们坐于八仙桌,从未领到过“一口干”的命令,互相之间也不拼酒,节奏平缓,言语礼让,夹菜只用筷子尖。酒席结束后,桌上干干净净。
我在城里嘈杂喧嚣地喝酒,常常想起父辈们吃酒的情形,总觉得他们像仙风道骨的世外之人,举手投足轻慢随和。这三个真正的农民,足以用“儒雅”来形容他们的吃酒行为。
父亲、岳父和大阿叔,在他们将近一辈子的吃酒生涯中,几乎没醉过,更没有因为吃酒误过事。古人说,“君子爱酒,饮之有道。知止有节,多饮不乱”。我保证,他们三人肯定没读到过这些话,连听都没听到过。然而,全部都满分做到了。
相反,我和弟弟在城里谋生,不免喝醉。喝醉的消息如同战败的情报,通过妻子和弟媳妇之口传递到父母耳里。父母因此日夜焦虑。每次回家,父母就把积攒起来的交代凝成四个字:“酒要少吃!”
在老家,我们兄弟陪父亲吃酒,父亲推辞说:“不吃酒了,不吃酒了!”我们揣测,可能是身体原因不允许父亲吃酒,而更大的可能,是父亲以其身示范,引导我们少吃酒。
如今,七十九岁的父亲,难得吃酒,一两勺饭三四筷菜五六句话;与父亲同年的大阿叔,每天仍然兴致勃勃地喝酒谈天,只是对手越来越少;八十五岁的岳父,雷打不动一日两餐酒,固定酒杯固定分量固定时间。
酒,已经成为父辈身体里流淌的另一种血液。陪父亲们吃酒,是记忆中特有的味道,也是正在品尝的味道,更希望是永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