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 馒 头
陈新森
“来,来,来,大伙歇歇,尝尝出笼馒头。”
过年的时候,蒸出好看又美味的馒头,是一种吉祥的昭示,寓意新的一年蒸蒸日上,日子红红火火。
尽管如今的菜场、超市各式馒头极为丰富,购买也十分方便,但作为一种年俗,过年蒸馒头一直在我老家浙中磐安县方前乡村保留、延续着。馒头,已不仅仅是一种美食,更是民俗的弘扬、技艺的传承、情感的传递。
腊月里,蒸馒头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事情,蒸一些自己吃,蒸一些祭祀祖先上供用,蒸一些招待客人。一般过了小年,农家小院就会热闹起来,几户人家商议好,合在一起做馒头,要是单独起个场面,颇费心力。有的搬来蒸笼,有的抱来柴火。有的提供“酵尖”,有的指导“发面”。从早到晚,你来我往,平日里散在各地,做馒头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掏心话。
方前馒头久负盛名,秘诀在土制的“酵母”。它不是采用现代小苏打、老面发酵,而是选用当地的一种中药材辣蓼制作酵母。每年八、九月,父亲就外出采割辣蓼草。就近的溪坑和水塘边,早被村妇当作猪饲料割走。父亲得走几里山路,到水草茂盛的溪滩采收,每次去呼哧呼哧地挑回满满一担,除了自用还分些隔壁邻居。
采来后,母亲把新鲜的辣蓼草枝叶洗净,放进汤锅里像煎中药般熬成汁,滤尽后拌入早稻米粉,揉成大粉团,用手指摘下,搓成乒乓球大小的丸子,放进铺上稻草的晒匾,摆放得疏密有度。过了两天,球面全身长出白色菌毛,母亲招呼我,帮抬出去晾晒一下。两三个晴天后,菌毛把球丸染成白色,像是刚出锅的糯米汤团,用手捏硬邦邦,闻之有股淡淡酒香,乡间称之“白药”,可以用来发酵做馒头,也可以用来做米酒。母亲将“白药”放入干净的陶罐,自言自语道,过年做酒做馒头不愁了。
母亲煮一大锅糯米粥,加入碾碎的“白药”粉,搅匀成糊,让其自然发酵。等到缸中发出“噗—噗—”的声音,粥液冒出大小不一的气泡,仿佛地热在涌动,说明发酵成熟。用纱布袋滤干,汁液便是做馒头的酵液,渣晒干后成了“酵尖”,下次可以直接用于馒头发酵。我问父亲,土话“酵尖”是上小下大的“尖”字吗?父亲说,应该是的。
酵母中的顶尖,这就是乡人的自信。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写馒头,“捺之不盈半寸,放松仍隆然而高”。好吃的馒头,香甜松软有韧劲。这需要做与蒸之间的完美配合。母亲凭多年积累的经验加水加面加酵液,满满的一大陶瓷盆,使劲地搅拌、揉搓,然后把面团放在宽大的面板上发面。为了发得快一点,盖两层纱巾,发好的面膨胀成蜂窝状。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忙了起来,父亲力道好,把大块头的面团揉成长条,一把抓分成若干小块,各人凭手艺将小块面揉成馒头,功力全在盈盈一掌间。
母亲手巧,小小一团面,在手里揉一揉、压一压,或者是拿擀面杖擀一擀,拿剪刀剪一剪,小面团变成小兔子、小鱼儿,再按上用绿豆、红豆或黑豆做的眼睛,一下就活灵活现。母亲还把发面擀成大饼,铺上一层高粱粉面或米粉面,卷成长条,做成花卷。我们兄妹跟着学,快乐与期盼都揉进了面团里。在那些并不宽裕的日子里,一块面团的花样翻新,带来的不仅是美味的享受,更有精神的慰藉。
做好的馒头,上锅二次醒发一会,就可以烧火了。父亲又把重点转移到火势的掌控上,火候不到,发不透,火力过猛,馒头表皮容易开裂。灶膛里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映红了父亲的脸,整个厨房飘满热气。父亲一会添柴,一会看笼,一刻没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伴随着父亲叫母亲拿竹匾的声音,馒头熟了。每出一笼,父亲给蒸好的馒头盖上有福、禄、寿、囍字样的传统红印,寓意着红红火火、吉祥平安。
蒸好的馒头等冷却后,码在蒸笼,放在阴凉干燥处。过个把星期,放在锅上复蒸一遍,出了正月还鲜美如初。现在家里有了大冰柜,套上保鲜膜放进冷冻室,可以放更长的时间。每年一做好馒头,母亲就一纸箱一纸箱分好,父亲冒着严寒给几个子女送去。我们都说自己会去拿,但父亲执意要送。馒头里承载着时间的记忆和亲情的味道。
过年,是口福劲爆的日子,早餐来碗热粥、一个馒头、一碟小菜,暖胃又暖心,元气满满开启一天。中午有客,来点卤肉、溪鱼,炖个冬笋豆腐腊肉煲,炒几盘时蔬,上二两小酒,蒸一锅白软的馒头,那幸福感,简直没的说!
现在物资充裕了,过年馒头不再需要做一次吃个把月。新鲜的,一年到头有的是。老乡施华杰从父亲手里学到了土法做馒头的技艺,对制“白药”、发酵、揉面、制作、预热、蒸煮、出笼等多道工序深钻细研,做的馒头丰满浑圆、细白如雪,成了县级非遗传承人。
一个个热腾腾、胖嘟嘟的馒头在蒸腾而上的水汽中,描绘着江南大地的饮食文化,见证着越来越红火的乡村年景。我对父母说,你们年纪大了,做馒头、蒸馒头又辛苦,我们买一下也方便。没想父亲说,我和你妈做得动都要做,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民俗,也是我们心中的盼头,每年做馒头,我们心里热乎乎的,感觉日子有奔头。
岁岁年年,一些传统习俗在慢慢改变,但它们的“根”一直立在那里。揉面团,揉进的是幸福生活的滋味。蒸馒头,蒸出的是团团圆圆的年味,还有蒸蒸日上的意味。馒头,传递着人们对这片乡土的守候,对亲人的眷恋,对未来的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