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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血不曾冷,风孰与高

  大约数十年前,我去张恨水之子张伍先生家中,谈起清人黄仲则,张先生大加赞赏,除“一天明月立多时”那首,还吟诵了写西湖的“四面青山皆白骨,竟无一处可埋冤”,这是沉痛到极致的心声,印象之深,至今不泯。

  于谦与岳飞、张苍水称“西湖三杰”,四面青山,墓庐相依,我上世纪80年代初期至杭州,踽踽独行寻觅于墓,但当时并不对外开放,一腔孤绪愀然而归。但于墓是更孤寂的,据说凭吊岳、张二墓者多于于墓。

  张苍水是孤臣,明朝灭亡坚持抗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二十年屡败屡战,矢志不渝,是坚持抗清的最后一位名将,因叛徒出卖被清廷杀害。岳飞要直捣黄龙府,迎回徽、钦二帝,触逆宋高宗的大忌,致有风波亭之冤。

  西湖于公墓有联,下联是:“两朝冤少保,同岳家父子,夕阳亭里,伤心两地风波”,这是将于谦与岳飞相比,以抒千古之痛。岳飞固然冤屈,于谦之冤更甚之。

  明正统十四年(1449),蒙古瓦剌首领也先率兵入侵,边关告急。英宗听从宦官王振怂恿,御驾亲征。调集五十万大军,仓促从北京出发应战。不料战败,王振又指挥退回土木堡,想回老家衣锦还乡去炫耀,延误了撤退,遭瓦剌突袭,全军尽数溃灭。英宗亦被俘去,此为史书所称的“土木之变”。随后也先挟持英宗进逼北京。当时,北京只剩老弱残兵,满朝文武百官跪在午门外痛哭。

  留守京城主持军事的于谦“毅然以社稷安危为己任”,秣马厉兵,亲临督战,德胜门首战击杀“铁颈元帅”、也先胞弟平章孛卯那孩。彰义门(今广安门)一战又获大胜,取得京城保卫战的巨大胜利,挽狂澜于既倒。后也先被迫将英宗送还,英宗复辟后听信谗言将于谦杀害。

  其实于谦功勋比岳、张二人高多了,封建时代于谦的作为是不世之功,等于挽救明朝灭亡,使之又延续了一百多年。如无于谦力挽狂澜,那可是真如明人凌煜所云:“不是于公决大议,中原回首尽胡尘!”

  但于谦的不世之功根本没有得到应有的勋名和地位,死后八年孝宗即位后第二年才下旨:“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虚衔也罢,但谥“肃愍”,这绝不是美谥,谥书云:不得善终曰“愍”,这岂非令于谦于九泉之下心寒?直到万历朝才改谥“忠肃”。明初直到明末封公侯伯爵甚多,朝廷不吝封赏。同是拥立,石亨以首功被英宗晋爵忠国公,徐有贞封武功伯兼华盖殿大学士,石亨的侄儿居然也封为定远伯,后来司礼监曹吉祥与石亨作乱谋反,平叛的孙镗也进封怀宁侯。

  石亨这等人也不免心中有愧,上疏荐于谦子赴京授职,于谦不允。此可见于谦的清正,但也可见朝廷对于谦的悭吝。明朝的封爵之滥令人齿冷,崇祯朝的袁崇焕取得“宁锦大捷”,仅加一级俸禄,而魏忠贤党羽滥冒军功获爵位包括晋级者竟达数百人,魏忠贤的侄孙竟也被封为伯爵!清代的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统兵打仗,都封了侯爵,死后谥号都有个“文”字。前后相比,对于谦真是太刻薄寡恩了。

  英宗复辟后六日,于谦被斩首于北京崇文门外东市,有个教谕吾豫竟丧心病狂叫嚣于谦罪应灭族,所幸无人理睬。于谦之子于冕仅发配充军龙门守御千户所,今河北赤城县东。明代充军分极边、烟瘴、边远、边卫、沿海、附近六等,龙门充军属“附近”,是最轻的。缘于英宗原不欲杀于谦,有忏悔之心,故对于谦后代从轻。

  而早在“土木之变”之前,于谦就险些被太监王振谋害。不妨先说说王振,当太监一般是家庭困苦,或因战争被俘,而王振本身已是正规的学官,现在已不可考王振是哪一级学官,但最低一级的县学官是“教谕”,也是文官八品,主管地方教育,是很受尊重的清要之职。忽然净身去做太监,极不可理喻。在整个封建时代,从未有官员出身的去甘当太监,可见此类心理极不正常者绝对有不测之心。明代从成祖朱棣历朝都多次颁布严禁自宫的诏令,英宗时更是多次严申和处罚,这都是防止军民人等羡慕太监权势富贵而自宫混入内廷。王振与魏忠贤一样,都是以自宫阴蓄异志。诸葛亮曾告诫后主刘禅,要明白什么是“君子和小人”,不知英宗在土木堡尸横遍野的旷野上盘膝束手就擒时,会心里明白王振是启祸的小人吗?

  英宗九岁即位,王振教其读书,后来极受宠信,让他当司礼监,代英宗批旨,独揽朝纲。其跋扈专断,以致成年后的英宗竟有些怕他,言必称“先生”。有些大臣,谄媚逢迎,贿赂腐败,居然称王振为“翁父”。明人王世贞在《觚不觚录》中曾说:“国朝文武大臣见王振而跪者十之五”,大臣跪阉人,不合国家体制,极其荒谬无耻。

  于谦风骨凛然,曾赋《北风吹》:“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决不肯与奸佞同流合污。当时习俗,地方官进京,要向王振等权臣行贿而成风气,唯于谦“独不持土物贿当路”。他写《入京》:“绢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些须土物他会想到老百姓,这正应了曹丕之言:“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于谦出身儒生,但并非所有的儒生都能洁身自爱。官场上的行贿受贿本是一个上下运转的链条,于谦的清正让王振和同党们必欲除之。何况在王振挟英宗亲征也先时,朝中只有身位兵部侍郎的于谦和兵部尚书 “极谏”,估计王振也是记了一笔账的。

  于谦进京觐见英宗,推荐他人替代自己任晋豫巡抚。这本是君臣之间很正常的交流,皇帝可采纳亦可否决。但王振觉得陷害于谦的机会来了,马上指示同伙上奏,称于谦此建议別有用心,是因长期未升迁对皇上发怨言。随即将于谦逮入狱中,拟判斩首。

  这种随意草菅人命的恶行引起舆论大哗,于谦在巡抚期间受到阁臣杨士奇、杨荣、杨溥的支持,也极得民心,地方官吏也心悦诚服,故尔民情激愤,络绎上书,请求释放留任巡抚。特别是两省藩王也上奏吁请开释保留原职。明代的藩王多作威作福,眼里根本不夹地方官吏,王府吏奴更倚势危害地方。于谦查惩南昌宁王府官吏仗势虐民,是得罪过藩王的。但连藩王也为于谦说好话,这在明代是非常罕见的。明朝视藩王为敌国,严格管控,是不能随意上奏议政的,由此可见于谦的人格魅力。当然也有藩王怕激起民变的心理。

  王振肯定是不甘心的,也许是惧怕各方抗议,因为加给于谦的罪名实在是莫须有,更有可能是英宗的干预。总之于谦被囚禁三个月之后,才被放出来。王振给于谦留了个尾巴:行政降级改任大理寺少卿,大理寺是国家审判部门,少卿是副职,文官正四品。于谦原职是兵部右侍郎衔巡抚山西河南两省,巡抚是实职,右侍郎是官衔,正三品。可见奸小心理之阴暗。

  于谦平反后,其子赏杭州卫副千户,世袭奉祠。著名作家许晏骈(高阳)祖上是簪缨之家,有别墅在三台山附近,他说那时于坟附近仍有于谦后裔。副千户应是五品武官,“奉祠”者,是例祭于祠墓而已。虽然可世袭,但比封侯袭爵的待遇差远了。于谦虽被冤杀,但从英宗到谗害的权臣,只不过为英宗夺门复辟制造借口,与于谦并无刻骨之恨,电影《龙门客栈》我看过,以锦衣卫追杀于氏后代,历史上并未出现。锦衣卫也无权追杀,应是东厂番子执行这类任务。当然看历史影剧,一笑而已,不可认真。

  王阳明曾去过西湖于谦祠拜谒,写下一副对联:

  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王阳明上下联各出自杜甫诗句和岳坟联语,可见王阳明对于谦的敬佩景仰,神往他的丰功,自期以他为楷模。

  读此联不禁嗟叹:于王二人结局迥乎云泥,王阳明被誉为“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绝顶”,这话虽然未必严谨,但封侯荫子结局圆满,而于谦功高于王,竟无善终而冤死,痛哉!西湖于谦祠墓道有联云:“血不曾冷,风孰与高”,碧血千秋,风高百代,只能长叹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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