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名记
施祖军
以前,在像我老家这样的山区,山多田少,添丁进口,本来是大喜事,但多添一张吃饭的嘴,负担已经很沉重的家庭,往往是一声长叹,连起个名字的兴趣都没有,随口叫个什么代号以示区别就行。
我家的老三就叫“大毛”,二叔家有个哥哥叫“二毛”,三叔家还有个弟弟叫“三毛”,后来,二叔家随后出生的两个弟弟分别叫“大狗”“二狗”,三叔家的小弟弟跟在后面叫“小狗”。
我的出生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只能算是个偶然事件。母亲怀我时,马上就要年满40周岁,属于典型的高龄产妇,即便是现在的营养条件和医疗技术,也算是罕见的。
父亲平时在单位上班,差不多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大哥也在几十里开外的马头铺住校,姐姐和二哥倒是在家门口念书,毕竟年龄不大,妈妈平时既要出工干生产队里的农活,回来后还要洗衣做饭、养猪种菜,忙一大堆的家务活,连个帮手都没有,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妈妈年轻时身体很弱,瘦得皮包骨头,体重只有70来斤,上头离我最近的哥哥比我整整大了7岁,这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的情况下,已经算是很大的年龄差了。
妈妈在世时给我说过多次,我出生之后爸爸特别高兴。他用拿惯手术刀的手,操锯弄斧,亲手为我制作了一个大大的礼物——“摇窝”。我们老家的风俗是,孩子出生满一个月后要做竹米酒,外婆家来吃竹米酒时要送上“摇窝”和各种催奶的食品,红糖、腊猪蹄、阴米之类,“摇窝”是其中的大件,外婆家有没有实力、面子大不大,主要看孩子满月时送没送“摇窝”。我外公外婆去世太早,外婆家的“摇窝”指望不上,父亲只好亲自动手,当然,他也完全可以请木匠师傅来做,之所以在完全没有木匠手艺的情况下选择亲自动手,估计还是源于对我这个“幺儿”的欢迎和喜爱。
姐姐一生都对父亲耿耿于怀,说他非常非常重男轻女。父亲是不是重男轻女,我没有明显的感受。但他在我出生之后,除了亲自动手为我打“摇窝”,还非常郑重地为我这个不速之客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没有随便叫个“猫”啊、“狗”啊应付了事,这足以显示他当时是多么开心。父亲年轻时读过不少书,算是当地较有文化的人,后来通过自学当了医生,他给我起的名字也与医药有关,叫“施杭久”。稍大一点后听他解释,杭是菊花的意思,久代表我是九月出生的,有长长久久之意,这令我十分反感,我是个男孩子,担心这个与花有关的名字会让小伙伴取笑我,心里十二分的不情愿。别人平日叫我“杭久”或者“杭伢儿”时,便不理不睬,提不起精神来。
好不容易熬到5岁,家里让我跟随姐姐到大队小学上学,姐姐是学校的民办教师,带的是高年级,手下一大帮舞枪弄棒、鸡飞狗跳的熊孩子,便没有精力管我。我只好一个人去低年级报到,低年级的老师叫姚金桥,也是本乡本土的人,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也知道我的小名叫“杭久”,他平时就是这么叫我的,因为是新生报到,他还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我尽管年龄尚幼,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千载难逢、改变命运的钻空子机会,当时正在流行穿军装、戴军帽,祖国山河一片绿,我也特别崇拜解放军,于是,灵机一动,自作主张按照我的排行,临时向老师报了现在这个名字。记得姚金桥老师当时一愣,也并没提出疑问,他还以为是家长为了上学方便,为我临时起了这个学名呢。
后来,我的新名字从学校倒传回家里,父亲虽然有些沮丧,但也没有要推翻的意思,在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名字毕竟只是个代号而已,并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我记得,没上学之前,妈妈有时称我为“幺儿”,有时候称我为“杭伢儿”,严厉起来直呼过我“施杭久”,但自从我自己把名字改了以后,她就大部分时候称呼我的大名——“祖军”了,在妈妈的眼中,我仿佛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俗话说:人如其名,名字是人的第一张名片。我5岁时给自己起的这个名字,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的涵义,我那时还没发蒙,只在大人的指点之下认过几十个字,勉强看过几本二哥从学校里带回来的连环画,我哪里知道,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要寄予那么沉重的人生厚望!一个乡下山里的小孩子,眼界能有多宽,天地能有多广,见识能有多丰富?我给自己起的这个名字,不过是孩提时代一种稚嫩的梦想,以今天的眼光看,这个名字远远赶不上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有文化、有内涵。
但是,好也罢歹也罢,这个名字毕竟用了50多年,伴随了我三分之二的人生岁月。我顶着这个名字上大学、读博士、参加工作,得这奖得那奖,在职业生涯中奋斗了30多年;我顶着这个名字,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到把父母送走,把孩子抚养大,差不多走完了人生的大半段旅程。
这个名字,早已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最具标志性、无法磨灭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