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我都要途经金华市区三江口。东阳江和武义江在这里交汇形成了形似燕尾的湿地三角洲，当地人称之为燕尾洲。燕尾洲上最具有标志性的建筑是中国婺剧院，傍江侧边则是以婺剧命名的婺剧公园。设计独特的公园里点缀有婺剧经典剧目《僧尼会》《断桥》等雕塑造型及楼台亭阁，更为显眼的是横卧在绿树草丛中的巨型铜雕戏曲服饰“长袖”，笔走龙蛇蜿蜒盘旋百余米，以一种全新的艺术形态展现了戏曲长袖“体如游龙，袖如素霓”的奇魅力量。

　　在古代，“长袖”又作“广袖”，如“城中好广袖，四方用匹帛”（《玉台新咏·汉时童谣歌》）。长袖服装不是人人都能穿的，历朝都设有舆服的典章制度，这是重要的礼制规范，如《二十四史》设有《舆服志》，《新唐书》设有《车服志》。长而宽的袖子象征主人的社会地位和文化修养，在影视和戏剧中常见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身着长袍长袖，喝酒时用袖子遮挡住脸庞，相遇或道别时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银两、书卷等予以相赠；更有善舞的古代女子，穿长袖宛如仙子凌波欲过。最典型的莫过于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仙气飘飘的长袖凸显了这世间最长情的告白。另外相传吴道子创作的《八十七神仙卷》中的人物不论男女均衣袂飘飘,被视作“吴带当风”的最佳佐证。

　　古代长袖既美观也实用，且价格不菲。我曾查阅过相关史料，古代服装长袖通常会选择价格昂贵的丝绸和帛布材料来制作衣物，而夏天的长袖更多选择真丝衣或纱衣，轻薄透气，女子则可尽显玲珑好身姿。事实上，广大“布衣”少见有穿长袖的，称“短打”，农家子女一年辛苦劳作，也不一定买得起一件长袍长袖。至于戏曲中的长袖，更多地视人物与情节特定需要而设定，但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长袖着装也颇有一番讲究，如常以不同纹饰、颜色来别上下、明尊卑。

　　创作的乐趣至少有两个：一个是资料丰富，左右逢源，便于选择与调遣，长袖善舞，不会捉襟见肘；一个是文字考究，行云流水，心旷神怡（老舍《话剧的语言》）。作为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舞蹈道具，长袖舞最早源于周礼，春秋末期吴越地区已经出现了“长袖”舞形。自戏曲诞生以来，无论是民间戏还是宫廷戏，长袖舞都备受追捧，“长袖善舞”不断被用以表达戏曲人物复杂心理与情节控制的重要形式，其所呈现出的舞蹈画面唯美新颖，力道质感刚柔并济，舞姿动作通常以跌宕起伏为主，将线条的柔美与力量的传递巧妙糅合一起，较好地体现了戏曲艺术的张弛有度。

　　在所有的戏曲剧目中，越剧《情探》可谓是长袖舞运用的巅峰之作。我曾看过陈飞版《情探》不下数十次，陈飞不仅唱腔委婉悠扬，而且长袖舞到极致，在“行路”场的戏里，运用九尺水袖，踏着古典舞蹈音乐“轻、重、缓、急” 的旋律节奏，将垂袖、甩袖、上抛袖、舒展袖、陀螺袖、后抛袖融为一体，表现出敫桂英满腔哀怨和美丽动人的鬼魂形魅。完成这一系列动作，需要舞者对抛出长袖的力度、角度、弧度及连贯性、流畅度等技艺熟练掌握，一鼓作气，飞升九重，臻于化境，借以表现出独具韵味的传统服饰文化蕴含。九尺水袖作为陈飞的舞台绝活被誉为“天下第一路”。

　　在长袖舞中，水袖舞是一种特称，有“行云流水”之意，故而特别讲究身韵合一、身姿摇曳和神韵必备，“纤腰弄明月,长袖舞春风”（唐·刘希夷《春女行》）讲的是早期的流行水袖舞。水袖舞吸收了传统舞蹈中各种袖舞的特征和优势，将“长袖善舞”的文化基因加以鲜活形象化。正因为如此，“长袖善舞”自然而然地成为海内外不同文化背景下观赏者引发情感共鸣的新焦点，进而跨越了语言和文化障碍，这也正是浙江戏曲出海的重要力量支撑。

　　成熟的戏曲要从元杂剧算起，已历经七八百年，繁衍至今成360多个剧种。作为浙江第二大地方戏曲剧种的婺剧，有着500多年历史，改革开放以来先后出访过60多个国家和地区。婺剧融合了高腔、昆腔、乱弹、徽调、滩簧、时调等多种艺术，在不同的“唱”“念”“做”“打”类戏曲艺术中脱颖而出。梅兰芳先生曾说过:“京剧要寻自己的祖宗,看来还要到婺剧中去找。”

　　在中国戏曲舞台上，几乎所有剧种都有《白蛇传》这出戏，婺剧《白蛇传》则是其中的佼佼者。1962年,周恩来总理看过婺剧的《断桥》后盛赞“天下第一桥”。“唱煞白蛇，做煞青蛇，跌煞许仙”，是对其最形象的概括。尤其是新版《断桥》，由夺得第30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榜首的楼胜饰演许仙，通过吊毛、窜僵尸、坐跌、飞跪等“十三跌”技艺将人物内心的“爱与怕”表现得酣畅淋漓。婺剧《断桥》在大开大合、起伏错落中展现高难度的技艺动作、婉转悠扬的唱腔和长袖身姿的飞动之美，能够同时将三个人三种高度凝练的表现手段糅合在剧情中做到极致，纵观整个戏曲界，很少能做到这一点。自1983年设立中国戏剧梅花奖以来，婺剧贡献了陈美兰（两度）、张建敏、杨霞云、楼胜五朵梅花，其中《断桥》成为摘梅的保留代表剧目。《断桥》不断，创新不止。

　　其实，“长袖善舞”最早语出《韩非子·五蠹》，《韩非子》引用鄙谚“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是用来比喻“多资之易为工”。今天，“长袖善舞”多用来形容有权有势的人善于通过钻营、走门路取得成功。相对于比喻义，我则更喜欢戏曲舞蹈中原始意义上的“长袖善舞”，无需引申，只有干脆、柔美、纯粹，真的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