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潘公凯的巨荷
浦子
去看潘公凯的画展,首先被一阵气势震慑住,仿佛画家老家也是我的老家的宁海县冠庄九龙山谷中水打岩瀑布泼过来的水,我下意识往后退,可是,那水仍然将我打湿,最后,身心融化在其中了。
特别是,当我将右边的展道走尽,一回头就看到左边展板上的《荷梦连江海》。大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感觉,立在离画稍远的地方,才看到画是有边的。事后查了资料,才知道它的长度是1552厘米,宽度是180厘米。这样的长度和宽度,超出了我平日里的认知。
我想起画家之父潘天寿大师。在他生活的年代,在上世纪上半叶,在好多人的概念中,中国画只能制作一花一草的小品,不能有展示更宏大场面内容的大画。潘天寿就在这些陋见中率先创作巨画而突破。潘天寿还创造了一种新的制作方式。油画的大幅制作在架子上完成,而他的巨作铺在地上完成。我不知道潘公凯是否也是如此,我只知道他在举办画展时,一定事先得去美术馆的展厅看看,到底能够容纳多大面积的巨画,然后“量厅定做”。
再看眼前的《荷梦连江海》。荷原先应该是与池塘湖面连在一起的,却因为画家笔下一梦,连上了江海。梦中的荷,不是旺盛期的荷,而是残荷。似乎,旺盛时期的荷,长得太茂密,茂密得连做梦的缝隙也没有。而在荷残了时,那些荷秆黑乌乌的,那些蝌蚪们不再前来亲近了,那些荷叶卷起,以自己的意志卷起,另一些荷叶残破了,让风轻易穿过,长成两只黑翅,如同搏击天空的黑鹰,终于与梦攀上了边。荷自此有了张扬的本事。从左边开始的画面看,是一小组开始活跃的残荷。可以看得出它们脸上的惊讶之色,以及幻化成顽童幻化成雄鹰幻化成巨型青蛙的它们,稍稍展露了下肢体,仿佛在喊:喂,大江大海,我们来了,来了。随即,画家笔下的淡墨波形线条,好神奇,叠加的线条,就是大江大海的神韵。
果然,荷就飞跃大江大海,在江海的另一端站稳了脚跟,充分的腾挪转合施展身手。这时候的荷就有了巨变,那是到达彼岸了吗?可以明显地看到,刚到达的荷欣喜异常,手足放开,肢体和头颅随时转动,一副张扬的姿态。渐渐地,节奏有些放缓,到最后,是完全的凝固。令人欣喜的,前边张扬之极的荷,所占的画面只是很小一部分,中间的则有增多,增多到占领整个画面,到了终结时,荷却又留一些空白出来。空白才能让阳光照进来,才能让周围的生存空间保持和谐吗?它在传达一种信号,即张扬时的力量不如内敛时的力量,狂妄时的力量不如平静时的力量,这不是人生修养的写照吗?
从《荷梦连江海》走开,心境久久不能平静,那是荷搅起的波澜未歇。我转眼四周,想找一个灵魂安歇的地方,哦,又是荷的巨幅画作《残荷如石图》。此画的尺度比刚才的稍微小了一些,也达到970厘米×180厘米,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差不多十米啊。
同样是残荷,背景同样在江海或者湖面上,可构图与上一幅恰好倒了过来。即从大块的残荷色团开始,以小块的残荷色团结束。颜色改变了。前一幅以黑色居多,似乎是黎明前的黑暗。这个时候的残荷,已经经过一个晚上的煎熬,不仅让黑夜的风吹乱了荷叶,让水中的鱼撞歪了根茎,立在水中就气喘吁吁的。而这一幅,增添了暖色,那颜色就是旭日的颜色,给人以温暖和光明。可以明显地看到,原来歪了的根茎,现在一根根挺立起来,那些荷叶借了阳光舒展起来,全没了萎靡不振的感觉,换之以神采飞扬,似乎做好了雨点溅落如珍珠般滚动青蛙跃上叶面戏耍翻跟斗的准备。
同样是残荷,可线条结构发生了改变。上一幅的比较凌乱,这一幅近似于方形。普通的荷叶大都以圆形或者椭圆呈现,而这里的残荷被画家的笔以近乎理性地减去圆的曲线,而以直角呈现方形。这个方形是为了描摹石头作铺垫的。严格来说,是将残荷的形状描摹成石头的样子,或者让残荷兼具石头的灵魂。
果然,当我穿行在这样的残荷群中时,有了别样的感觉。原来婀娜多姿风姿绰约荷群,尽管那时候有霏霏细雨之下的姑娘,含着雨水还是泪水的眼睛,也有一定的杀伤力,可那是记忆深处的柔软力量,这些都不见了,换之以硬刚之气,那些借了石头形状的残荷,不断地向四方散发一种能量,那是光的能量、热的能量、正的能量、大地的能量、宇宙的能量。最起码,表现的是画家赤诚的能量。在画作即将观尽时,我恍然听到了牛叫。
牛,谁的牛?在20世纪中国画坛,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李可染的牛,都堪称水墨一绝。不,这里的牛不是李可染的,而是潘天寿的巨画《耕罢图》。由于我的出生地宁海县冠庄所住之处与他的故居相距甚近,我的童年就在他的院子中堂看到过他的巨画《耕罢图》,后来在县档案馆也看到过。潘天寿藉此告诉世人,大画不仅仅是线条墨块(颜料)的简单堆砌,而是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站在巨画《耕罢图》前,你不仅仅惊呼面前的巨画,更在惊呼这画所展示的大地、田野、庄稼,人畜兴旺的和谐气氛,仿佛还能听到耕牛“哞”的一声长长的叫声,那种只有浸灌了灵魂的巨画,才能震慑你的心灵。而牛就与池塘,与池塘上的荷有关,眼前的巨画《残荷如石图》,由继承了父亲遗志的潘公凯所作,就能说明巨画不在于大,而在于思想、技巧的高度融合,是画家宽阔的心胸与视野沐浴照耀之下的巨大画面。潘天寿的巨画表达的是“强其骨”的思想内核,潘公凯的画面表达的也是相同的思想。
在画展的最后一排,我终于看到了本次画展的压轴之作《残荷铁铸图》,尺寸巨大,达到了1080厘米×873厘米,整一面展厅的墙之高,我抬头看的时候同时看到展厅的层顶。哇,这是一座高峰,我在心里喊起来。
画的结构有三个部分组成。从左到右,左边是一枝残荷托着莲蓬的茎秆,中间一大丛荷叶裹着莲蓬为主体,由四根粗大的残荷茎秆托起,仿佛是一只铁铸的巨大的鼎,右边是由残荷茎秆组成。吸引我的是那些线条,要比《残荷如石图》中更有力量感。如果将前图中的线条比作石,这里就是铁。我立在画作的右边空白处,让工作人员为我拍摄了一张照片,我想把自己渺小却也是有特色的身体嵌进这幅画里,成为一个永久的纪念。想不到,画家潘公凯此刻进了展厅来。于是,两人一起在巨画下合照留念。
有画评家认为,同是中国杰出水墨画家的父子,如果说潘天寿的创新在于遵循着拉开东西方距离,保持中国画自身独立性的观念,走在他了如指掌的传统之路,而包古容今,借古开今,在嬗变中递进,在创新中发展,并进入现代。而潘公凯的当代水墨作品,就是意图体现出在当代全球化的文化语境中对中国文化传统的传承和改变之间关系的深入研究和个性化的表达。
我不懂里边的表述,问身边的潘公凯,他只是笑了一下,再送一个冠庄人才有的标准的笑:内敛、赤诚、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