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年聊天
陈荣力
这段时间,收废品的老年有点心事。
起先老年自己没说,我看他的话比过去少了,便问缘由。老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前段时间回老家,第三个女儿(也是最小的女儿),刚读完初中就跑到她大姐那里抱小孩去了,说再也不要念书了。
我一听也有点急。这不行的,老年。现在初中毕业相当于半个文盲,又是女孩,以后怎么找工作呀,你也不劝劝她?
我怎么会不劝呀,我和她妈都劝了好几回了。她最小,性格也最犟,听不进。不过也好,老三去老大家抱小孩了,我老婆就过来和我一起收废品了。
这倒是好事,你也不用再过单身汉的日子,老吃方便面了。
见老年岔开了话题,我也识趣地不再说不读书的事。毕竟“皇帝不急太监急”,太过了,容易招人嫌。
和老年说这些话时,我们站在地下室我家附房外。老年一边说,一边拆纸箱、叠纸板、捆报纸,始终没停着。家里订了《文汇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钱江晚报》等七八种的报纸,差不多半年收一次,收拾不易。我们这样的说话聊天通常会延续个把小时。
此当中我抽根烟,也会递给老年一根,他接过去了但不吸。第一次给老年递烟时,见他接了又不吸,我凑过去要给他点上,他摆摆手,我有一个规矩,干活时不吸烟,不安全。干完了,到外面才吸。其实老年兜里也放着一包烟,一到外面他会迅即回递我一根。我这个差点,不好意思。我当然不会拒绝,于是他抽我给他的,我抽他给我的。
仔细地想想,这种默契又惬意的场景已有十来年了,也就是说老年到我们这个小区、到我家来收废品也已有十来年了。
第一次激起我与老年聊天兴致的,是他的姓。
年这个姓在我们这个地方极少,在全国也罕见。年姓的知名人物,我也仅知道清朝有个年羹尧、芜湖有个年广久。老年不知道年羹尧,也说不出“傻子瓜子”的创始人是谁,只知道他这个姓的很少,他们村庄里也就孤零零的十来户。
老年的老家在安徽阜阳下面一个叫颍泉的地方,他们村庄的边上就是颍河。老年生了三个女儿,我们刚聊天那会儿,大女儿已读高中,二女儿上初中,三女儿将读小学。
说到生了三个女儿,老年一脸自得。大家都说我福气好,三个女儿长大后,端午、八月半酒和烟还能少?我们老了,三个女儿轮流照顾,还愁啥。现在辛苦点,把她们培养好,值得。
老年主打收旧纸箱、旧报纸,兼而收收旧冰箱、旧彩电等家用电器。开头几年我打电话给老年,他几乎随叫随到,有几次还主动打电话来问有没有纸箱、报纸。但近几年打电话给老年,他似乎不那么积极,总要拖个一两天才过来。一次我问老年,是不是现在生意好,你忙不过来?
老年停了一下。不瞒你说,像你们这种老小区,我不大愿意收。为什么?你猜猜。老年狡黠地笑笑。见我不猜,他管自说了。现在新小区很多,住的又大多是年轻人,装潢材料、家电、家具的纸箱既大又好。即使是小的纸箱,也大都是快递用过的瓦楞纸箱,价格卖得高。像你们上了年纪的人家,有纸箱也大都是装水果、装酒的,虽然花里胡哨的挺好看,但薄,制浆又麻烦,价格卖不高。旧纸箱还有这么多讲究?那当然。你是老熟人了,你叫我,总要来的。
为了更好地延续“总要来的”这份交情,那天我和老年加了微信。老年的微信不多,十天半月的才发一次。有一段时间我见老年老转发一些美女跳舞、作秀的视频,于是在又一次收好纸箱报纸,一起抽烟时半打趣半认真地问了老年一个问题。
我说,老年你长年一人在外,想不想女的?老年大概也知道我看了他转发的视频,有点不好意思。想也会想的,但老婆一人在家,又要管田里又要管女儿,比我辛苦多了,我能干对不起她的事?我最大的享受就是晚上回到出租房,喝几瓶啤酒、抽两根烟,好好睡一觉。
那天老年告诉我,接下来他会有大半年时间不来我们这里了。你干什么去?回家,造房子。造新楼房呀?这可是大好事。我不造楼房,就拆旧建新造三间平房,院子弄得大一点。你知道我就三个女儿,都要出嫁的,我们两夫妻老了,三间平房住住足够。再说今年二女儿刚考进职业学院的服装设计班,学费挺贵的,造平房总少花点钱。看来对造房子,老年是谋划了挺久,胸有成竹的。
最近一次碰到老年,是他说小女儿不要再读书的半个月以后。那时小区里枇杷正黄,我晚饭后领着外孙在小区玩,看到小区的池边有人正爬在枇杷树上摘。小区里的枇杷、桃子、杨梅都这样,手够得着的地方,未熟透便早早被摘了,手够不着的地方就一直留着。那天我还以为爬在树上摘枇杷的是小区的保安,没想到跳下树来的是老年。老年看见我也有点尴尬,于是讪讪地要将摘的枇杷送给我外孙。这时我才发现,老年停在不远处装满纸箱的那辆电动三轮车旁,还站着一个50来岁的妇女,想来该是老年的老婆。见我外孙一定不要枇杷,老年便开着三轮车带上老婆,背着一身夕阳走远了。
其实我这么多年和老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有一个小小的私心,那就是想把老年作为我写作的一个素材。我不知道这样的素材合不合适,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和老年聊天挺有意思也挺走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