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竹园杂忆
陈汉忠
儿时外婆家周家宅,宅后头隔沟有一片竹园,大约有一亩多,因为是长条形,从东到西几乎横跨一窕地。竹竿细长挺拔,竹枝茂密青翠,称得上根深叶茂,枝横云梦。远远望去,绿浪翻滚,逶迤起伏,和宅沟沿上两棵高大的苦楝树相映成趣。
据说竹园是周家先祖留下的,为三户周姓后人继承。每年花红柳绿之时,常有城里人来乡下踏青采风,把周家竹园当作风景点,沿着宅弄里那条窄窄的小道,进进出出,带照相机的会情不自禁地“喀嚓”几张。过不了十天半月,周家竹园的倩影会出现在上海某个里弄的长街短巷里,大叔大妈们对照片指指点点,啧啧称赞。
中国是竹子最早的故乡,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发掘表明,我国早在7000多年前就开始种植竹子,培育出的品种有200多个,堪称竹子之祖。但你要探寻周家竹园究竟起源于何年,周家老辈人也无以作答,只晓得是祖上传下的,就再无下文了。虽然遗憾,却也无形之中让周家竹园多了几分神秘感。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为竹子舞文弄墨,留下无数名言佳句。唐代诗人陈陶的《长竹》诗曰:“青岚帚亚君祖,绿润高枝蔡邕。长听南园风雨夜,恐生鳞甲尽为龙。”通篇没有一竹字,却把竹子的神韵刻画得如此有声有色。苏轼爱竹爱得深沉,爱得透彻,他的“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坚决,让无数后人自叹不如。清人郑燮“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歌颂了竹子的坚韧,虽相隔千年,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家宅有记载的老辈们,大多读书不多,大概也没多少人诵读过此类颂竹的名言佳句,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竹子的挚爱。当然,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角度,更多的似是源于生计的需求。
一个家庭若有一片竹园,就犹如一棵取之不竭的摇钱树。每到春天,竹园里冒出一支支春笋,主人会有选择地挖走一些,拿到市集上售卖,换点零花钱。夏秋之际,又可根据竹子的疏密分布,砍伐一些成竹,用于编织篮筐、竹席等。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老百姓还很穷,谁家倘有一两床竹席,那是很有面子的事,记得我妈妈为了编一床竹席,省吃俭用很长时间,才积攒起钱请竹匠师傅忙了一个多月,拥有了两床新竹席。
有了竹席的夏天,似乎变得凉爽了,我常常光着背睡在竹席上,睡热了,随便翻滚一下,又是一片凉爽。竹席这玩意,还特别耐用,尤其是篾青的,可连续使用很长时间。四十多年过去了,妈妈当年留下的竹席至今完好,睹物思人,让我感慨万千。
我外婆家,与竹园仅一沟之隔,夏天西宅沟变浅,水面窄窄的,宅上男孩们不愿绕路,常常拿出学校体育课上学来的跳远本领,顺坡而下,一跺脚跨了过去,爬上岸,竹园就在脚下了。
竹园里长着许多叫绿汀的野生草本植物,夏秋之际,枝头上挂满了灯笼般的果实,剥开那枯黄的外壳,里边的果实晶莹透亮,黄中泛红,咬一口,透出一股香香的甜味。因为没核,我们都大口地咬着嚼着,竹园里洋溢着一股甜甜的清香。也有大人吓唬说,绿汀是蛇吃的,你们抢吃了,当心蛇咬你们。对此,我们男孩大都不理会,乡下那时有蛇,但都是无毒的,与人相安无事。
竹园的主人也是很慷慨的,如果谁家孩子要根竹竿做钓鱼杆子,或者谁家缺蚊帐杆,只要你开口,主人一般都应允。我那时爱钓鱼,就到竹园里砍竹子,首选高挑的,不宜太粗,一手握住正好。青竹竿有的不够正直,考究的要用明火“育”一下,通常捡一堆干树枝之类的,在空地上燃起篝火,把竹竿弯部放火上焚烧,并不停移动竹竿,使它均匀受热,并轻轻扳直。只一会儿,一根笔直的鱼竿就脱颖而出,再牵上尼龙丝线和鱼钩、浮标即大功告成。
每到夏天,竹荫就成了乡亲们最好的避暑地。午后,骄阳似火,屋里热得像蒸笼,唯有竹园里凉风习习,大人小孩搬着小木椅、长条凳,抱着席子、门板等,或坐或躺地纳凉。我和几个同学伙伴则会趴在席子上一起温习功课,一起逗乐玩耍。
有件后来被队里人称之为“竹园风波”的往事我至今难以忘怀。那年暑假,我们几个读初中的孩子被队长指派拔沟沿草。拔了一上午,又累又饿,同伴中有人提议,凑份子到镇上饭店喝米酒去。总共凑了块把钱的我们,勉强点了几个猪肝、花生米之类的冷碟,要了一壶米酒。我本不会喝酒,但可能饿了的原因,胡乱喝了几口。五六个小伙伴,只一会儿就风卷残云般地把菜盘酒壶吃了个底朝天。匆匆赶回队里,还没到开工时间,就在竹园里席地而息,这一躺不要紧,什么开工,什么拔草,全抛到九霄云外。大概下午三四点钟,队长过来检查拔草进度,见民沟沿上空无一人,全在竹园里呼呼大睡。队长大为光火,不仅通报家长,扣除半天工分,还要追查领头的。我不记得自己是为首的,但因为我比其他人高一年级,在无人“自首”的情况下,屈打成招,成为“竹园风波”的领头羊。直到现在回乡碰到当年的事主们,依然争来吵去的是个无头案,当然眼下更多的是诙谐和玩笑了。
年复一年,竹园遵循着它自身的规律,一岁一枯荣,地下的竹根也盘根错节,还不时向四周攀升。生产队怕竹子长到集体的地里,专门在接壤处挖了条壕沟,以阻止其蔓延。可似乎并不奏效,每到春雨霏霏时,集体的地里冷不丁地会冒出几支竹笋来。虽然很快被挖掉了,但“侵占”良田实在是不祥之兆。果不其然,某天下午,公社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在竹园内外转了几圈后宣布,竹园收归集体。又过了一段时间,农村平整土地,竹园被认定为占着耕地面积却又不打粮,下令连根挖除。
周家宅人几代与竹园相伴,自然不情愿。队长也姓周,不想得罪族人,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听说当时全公社挖掉的竹园数以百计,因阻力太大成了胡子工程。周家竹园小有名气,东邻西舍都盯着周家竹园对表,周姓队长也因此被推上风口浪尖。为推动进度,大队抽了一批基干民兵,白天连轴转,晚上还挑灯夜战,硬是把个周家竹园夷为平地。
霜降时节,挖掉的竹林种上了小麦,但不知为什么,麦苗稀稀疏疏的,连追几遍肥依然没多大起色。第二年夏收,这片地虽未绝收,却也没打几斤粮。尽管得不偿失,还是被上报评为“平整土地,取得高产”先进单位。叫队长去公社大会介绍经验,他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仍然披了红花获了奖。回到宅上,队长没敢提得奖的事。多年后,我重提旧事,早已赋闲的老队长指着桌上一只满身斑驳的旧茶缸苦笑着说,这就是当年会议上发的。
周家竹园被刨掉的时候,邻里们纷纷把竹根拖回去晒晒干当柴禾,我妈妈也顺手捡了些回家。不过她没全部拿来晒,挑了几块根系丰富的挖坑埋在屋后宅沟沿上,还拎了桶水浇了浇。第二年春天,宅沟边上竟冒出了几支嫩嫩的笋尖。第三年,竹根窜到了猪圈前面的桃树下,又窜到了屋后的空地上,越窜越多,越长越旺盛,妈妈都有点喜出望外。
四十多年过去了,周家竹园早已被人遗忘,但在我家的老屋旁,却形成了一片新的竹园。种下竹根的妈妈已经作古,但竹园却依然充满生机。远远望去,青翠的竹子随风摇摆,仿佛妈妈勤劳的身影。阵阵微风掠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恰似妈妈对远行孩子的叮咛。于是,我想起了家乡流传的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