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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9版:钱塘江

村庄的老路

  那年,村庄的老路丢了。这本来是轰动全村的一件大事。可是,居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或者说,人们发现了,也关注了,但也别无他法了。

  这件事大概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末,具体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村里要安装自来水,水管要经过村庄,经过村庄的方式,别无选择,就是挖路埋管。把进出村庄的几条石头路从中间挖开,将水管埋入路底,然后再填埋石料,接着用水泥浇筑路面。

  这也是村庄的一件大事,许多人都很兴奋,终于盼到了自来水,终于不用到水井或大溪里挑水了。这是多好的事啊!与此相比,老路存在的价值,似乎没那么大了。工程动工时,村民只能听从技术员和泥水师傅的安排,挖路面,撬石头,埋水管,浇水泥,一道道工序,进行得顺理成章。

  村庄里的那些老路,年代应该很悠久了。妹妹的公公是位90多岁高龄的老人,他可以证明老路有多老。路面是清一色的溪石,中间一行呈长方形,大小均匀,左右对称,很有规则地组合而成,垒得稳固精致。儿时听大人说,中间这行石头是“路心”。爷爷平时喜欢借此训导我们:“走路走路心,读书动脑筋。”

  老路年长日久,风吹日晒,不仅人走,牛羊、鸡鸭鹅狗猫等动物也要走。那些石头在岁月里变了颜色,有的变黄发褐,有的光滑发亮,有的磨损变形。这是被一双双大大小小的脚打磨出来的底色。被牛蹄踩过的石头,有的歪斜着,有的已松动。人们大抵可以从中判断出老路的年代时光。

  那时,我每天走着老路去上学。学校办在村庄的祠堂里,我在那儿读小学四、五年级。从家里出来,走的是一条石头路,路宽约一米多,两边是一座座房屋。没有正式的路名,笼统叫前岗路,有一段坡度的叫前岗岭。下坡,路经卫生所,拐过书院埂弄,就到学校了。我的脚从每块石头上踩过,每块石头都有我的鞋印足迹。哪块石头牢固,哪块石头松动,我心里有数。

  那时的老路是多么幸福。一群群小孩在石头路上跑过。在石头路上跑步的速度与泥路不一样,不小心会绊倒。但小伙伴们已经习惯了,一个个轻盈矫健,跑得飞快,如履平地,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第一名就靠在泥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等待落后同学赶上来。老路石头听到了我们儿时欢快的笑声。但也难免有哭声,那是个别小孩走路不慎,摔倒在石头路上,摔痛了手脚,严重的还摔破流血。模糊的泪水里,夹着对石头的怨恨。大人安慰小孩的办法,就是哄骗:“这该死的石头路,我要用锄头把它挖掉。”小孩听到大人要挖路,也就破涕为笑了。

  那时的老路知道村庄的秘密。每当春天,村民肩扛犁耙赶着老牛经过老路,走向田野时,石头就知道一年的春耕开始了。田间收割稻谷时,一担担稻谷从老路的石头上踏过,每一块石头都称过稻谷的重量。哪一年丰收,哪一年歉收,石头掂量得最清楚。石头的负重,就是稻谷的总重。家里的许多秘密,老路都掌握。一桶桶井水,带着朝晖或晚霞从老路的石头上挑来,倒入许多家水缸。从挑水的来回次数看,老路知道了水缸盛水的秘密。哪家的水缸已满,哪家的水缸还差一担水。那些石头被井水清洗过几遍,变得油光发亮。

  还有更为幸福的秘密,老路替人保密。一对对恋人的悄悄话,被老路的石头听得清清楚楚。当听到一些热恋中的男女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时,石头也觉得害羞。当偶尔发生不快,老路也会替恋人担忧。最后看到肩并肩手挽手走回家时,老路便放心了。轻盈的脚步,如欢快的鼓点,敲打在光滑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恋人的幸福就是老路的幸福,老路会把祝福送给村庄里所有的恋人。

  再后来,慢慢地,村庄再没有一条像样的老路了。村庄里的电瓶车、汽车逐渐增多,经常听到人们嘴边挂着“交通”两个字。两个轮子或四个轮子的车子已不需要老路的石头,需要的是平坦笔直的水泥路。

  老路的丢失,我多少有些留恋和伤感。没想到,前三年又有了新消息。在村支部工作的妹妹告诉我,村庄被列入浙江省古村落保护利用重点村,要重新修复一些老路。

  村里选了一条3公里多长的老路,把中间的水泥路修建成石板路,以便车辆过往通行。我知道,恢复老路已不现实,重做石头“路心”更不现实。但总算路上有“石板”了,与水泥路面相比,已经接近“路心”了。老路的丢失是村庄发展的需要。但也不否认,我们很多时候,往往踩不到“路心”,丢失的不是石头路,而是村庄的“路心”。如今,那颗丢失的“路心”又找回来了。

  初夏时节,万木葱茏。走在修复过的新路上,我感到古村的脉搏在跳动,新韵的气息在律动。

  我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原始的老路已少见,新路的感觉也不错。我知道,家乡的老路没有丢,还在村庄与人朝夕相处。只不过如今变了模样,老路不老,路心尚存。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9 村庄的老路 2024-07-15 浙江日报2024-07-1500006 2 2024年07月15日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