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是文学的核心
彭程
一个文学写作者,尽可以选择某一种或某几种适合自己的文体,但只要他有追求及悟性,那么不论从事的是哪种文体,早晚都会与诗相遇,会在一切样式的作品中寄寓和表达诗意。
文学样式大略都可以归入抒情言志和摹形叙事两大门类。前者的主要体现是诗,后者则以小说为代表,其他样式偏重于二者之一,或者视具体情形而各有侧重。不过这种区别并不是绝对的。事实上,诗意,是所有文体的优秀作品都应该具有的本质。
这一特性,牵涉到一个文学的基本原理——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像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在西方美学和文艺理论史上具有重要的影响,虽然名义上所论是诗歌,其实是一部广义的文学论。他指出,诗是文学的内核,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不管体现为什么形式,都具有诗性这一根本性的特质。对于这一点,中外古今都有相似的论述。俄国文学巨匠托尔斯泰说过:“我永远不知道,哪里是散文和诗歌的界限”。智利诗人聂鲁达比喻:“小说是文学中的肉排,是人们使劲想要吃的菜肴。而诗歌是最后才上的一道菜。”美学家朱光潜归纳表达:“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一部好小说或一部好戏剧都要当成一首诗来看”。
那么,这种被一致推崇奉为圭臬的诗意,其涵义是什么?这又是一个颇费口舌的题目。一言以蔽之,无非是优秀诗歌给阅读者带来的一种富于美感的意境。它们包括许多成分,或者说依赖于多种因素的成就,诸如情绪的真挚饱满、感受的真切深入、风景的逼真如画,以及将所有这一切描绘表达得出神入化的出色语言。
这里我想谈一本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书,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它是一部影响巨大、被很多作家称为自己的文学向导的散文随笔集,贯穿于全书数十篇作品中的一条内在脉络,就是记录了许多著名作家对诗意的感受和追求。他们的作品得以不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饱含了浓郁的诗意。
在这里,仅仅从作为文学之荦荦大端的小说中略举数例,聊作说明。我们不必称赞一个诗人的作品诗性鲜明,就像不必赞美一位铁匠锻造出了合格的铁器,这是他的职责。但一个主要以叙事文学写作安身立命的作者,如果其作品中闪烁着诗意的光芒,往往会让人高看一眼,他的荣誉徽章上也更有亮度。譬如说一部长篇小说具有史诗品格,这是十分高的评价,这种表述中就暗含了对于诗性的认同和景仰。
仅以中国现代文学为例。鲁迅先生的小说集《呐喊》和《彷徨》中的诸多篇章的风景描写,笔触简洁洗练,寥寥数语,却生动传神,氛围感强烈,有力地助推了主题的表达。在《故乡》中,返乡途中的作者望见了深冬季节衰颓破败的故乡,“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在酒楼上》中,“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铅色的天空中飘舞着零星的雪花。这些荒寒枯寂的景色,都有力地衬托了主人公的落寞阴郁的心境。
当然,也有明快欢悦的情绪,它们只存在于童年的记忆中,像在《社戏》里,夏夜的水乡,疾驶的小船发出激水的声音,豆麦和水草的清香迎面吹来,月色和水气交织成为朦胧的一片;在《故乡》里,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黄金的圆月,照耀着海边长满了西瓜的碧绿的沙地。美好动人的画面,是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的写照,强烈地反衬出了当时生存的晦暗、绝望、令人窒息。
这样的举例可以有很多。沈从文的《边城》,通过描写一个船家少女翠翠的爱情故事,展现了湘西地区明丽纯净的山水,善良淳朴的人们,未曾受到现代物质文明玷污的原始淳朴的美。小说中美丽的画面比比皆是。虫声繁密,月色如银,翠竹茂密,动人的意境中展开的是一首讴歌人性美的诗篇。以抗日战争为题材的作品众多,大多已经湮没无闻,但孙犁的短篇小说集《白洋淀纪事》却历久而不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作品中处处弥漫着诗意。这些被誉为“诗体小说”的作品,以其出色的审美品格,成就了恒久的生命力。
用诗意的标尺来衡量外国作家,最常被人们提到的是契诃夫。这位短篇小说的巨匠圣手,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小说,很多篇章最初都萌芽于一缕幽眇的情绪感受,其动人之处,也在于平淡无奇的故事情节中蕴含着的鲜活浓郁的诗意。在中篇小说《草原》中,这种诗意的表达尤其酣畅淋漓。月光和篝火,灌木和巨石,鸟声和虫鸣,俄罗斯大草原的辽阔和荒凉,狂暴和温柔,在一个跟随商队外出求学的九岁孩子的旅途中渐渐展开。生命中的哀愁和悲伤,诱惑和凶险,也开始被他朦胧地感知,未来的人生路途如同前方的草原一样不可测知。
总之,诗意的有无、深浅、浓淡,经常是衡量小说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准。一部叙事作品,如果既有对世界的出色描摹,又有诗意的浸润流荡,就更容易具备杰作的品质。前面举例谈论的是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更是如此,其巨大的体量,为诗意的生发和飞扬提供了开阔的空间,带给阅读者丰沛而细致的审美享受,像曹雪芹《红楼梦》,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等都是这样的名作。在对它们的评论赏鉴中,诗意的发掘也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