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岁的卢光华最近又更新了抖音账号，记录2023年的重要瞬间。

　　视频仍是自己剪辑的，一个配着抒情摇滚风背景音乐的照片合集。打头和压轴的两张一样，那是他在11月8日被授予的“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奖杯。这是亚太地区手工艺人最高国际级别的荣誉，国内获得者尚不足百人，而他是竹艺界的首位。

　　短短20秒视频，是一年、更是这位浙江东阳籍竹编大师从业半个多世纪的缩影。

　　他创新了竹编书画这一中国工艺美术新门类，作品屡获大奖，为市场所青睐，也被国家博物馆等收藏。在他身上，跳动着年轻人的争胜心与好奇心、老年人的圆融心与豁达心，激励他从一名为生活所迫的小篾匠，一路追寻工匠精神，一丝不苟、追求极致，探索艺术的无限可能，成长为一名世界级手工艺大师。

“竹编也得有文化”

　　卢光华的工作室，像一个书画博物馆。

　　走廊上、展厅里，一眼看去，有王羲之的《兰亭序》、赵孟頫的《洛神赋》、郑板桥的竹石中堂、启功的对联……皆是名家大作。走近细看，这些作品却都是用竹篾编织而成，惟妙惟肖。

　　“我的技艺源于这些老物件。”老人拿出一只竹篮、一只竹编杯套两样生活用品，是他当年的竹工艺厂产品中精心保留下来的。两件产品用篾细而均、编法紧密、造型典雅，一看便知是精品。当年，东阳很多知名乡贤、企业家对它们爱不释手。

　　这些产品，见证了卢光华性格中“不服输”的一面。

　　他的老家北后周村是东阳的竹编名村，祖父、父亲都是篾匠。23岁，他由一名民办教师被下放回乡务农，为了生计，白天下地、晚上学竹编，掌握了挑、压、弹等一系列技法。“卢篾匠”快速成为当地集市上抢手货的标识。

　　30岁，因看到外商廉价收购国内竹工艺品再以数十倍高价出售，卢光华“心不平、气难咽”，开始做“升级版”竹工艺品，干了8年机械又枯燥的剖篾、分篾，能将碗口粗的竹子剖成近万根细丝。1987年，他怀揣所有家当，首闯广交会，靠着20个精编样品和“手势外语”，拿下10万美元的国际大订单。

　　但卢光华并未满足于此。

　　“我偶然发现书法家写一幅作品，价值比我们辛苦编的竹篮贵了不止多少倍，就想竹编也得有文化，成为文化产品。”这位老人说，自己年轻时就是文艺爱好者，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都会“来一点”。这让他比旁人有了更开阔的艺术视野。

　　在“竹子王国”中国，竹筷、竹篮、竹席等竹制品是生活“俗物”；数千年来，竹子入诗入画，又是中国文化重要象征之一。但即使在有着千年竹编历史的“百工之乡”东阳，将两者大幅融合创作的，当时却未有见过。

　　一边是风生水起的生意，一边是门还没摸到的创新，连一向支持他的妻子也表示了反对。

　　“我告诉她，竹编生意再好也要受气。不想受气还得有自己的东西。”卢光华语气坚定。

　　1988年，已年届不惑的他下定决心“转行”做竹编书画，还准备从“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入手。

　　竹编书画，乍一看像织布。卢光华给记者演示：一张设计图纸垫底，从图纸一角固定好一层染成黑色的细篾作纬线，再用白篾作经线，依照图纸中的黑白色块“一挑一压”地嵌入黑篾中……这一过程看似简单却极繁复，“就像电视屏幕的像素，点越小，画面就越精致。书法作品讲究神气韵，更要求篾剖得够细、技艺够活。”

　　他经历了30个月近1000天的失败，经常一个字编了拆、拆了编，累到字都不认识，废料堆得像小山。

　　1991年，东阳举办首届工艺美术节。竹编《兰亭序》问世，轰动一时。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陆光正称赞为“竹宝”。

　　中国工艺美术界由此多了“细如丝，光如绸，薄如绢，透如纱、美如锦”的竹编书画。

“大师是一顶用荆棘编织的桂冠”

　　现在，卢光华每年仍要创作一两件精品。

　　在他工作室一角，摆着一张大号木凳做的工作台，上有几把已加工至1厘米宽的篾片，一把在木片上绑着密密麻麻一排绣花针的篾刀。“这刀是我自制的，可好用了。”说话间，他左手拿过篾片，右手运刀，快而匀速地剖出一把“头发丝”。

　　就是用这样的篾刀，让他在2007年用细至0.03厘米的10万余根竹丝，创作精细竹编《百马图》，即1厘米宽的篾片可分32条篾丝。此前，卢光华于1991年创作的竹编《兰亭序》，用的是0.2厘米的篾丝；十年后，篾丝已细到0.08厘米；但他并未满足，又用5年时间提升了一倍。

　　“篾越细，画面表现力就越强。”卢光华带记者欣赏这一2018年获世界竹藤大会金奖作品。《百马图》以清代画家郎世宁的传世名画《百骏图》为底本，宽0.65米，长达3.4米。画面上，马匹鬃毛自然，树枝柔软，远处烟云飘逸，极具原作神韵。

　　越来越细的竹篾，让卢光华找到了自己的“画笔”——系统的编法。“表现山石的篾要粗一点，可以模仿出国画技法‘斧劈皴’；人物脸部一般不用黑篾，否则有麻点，可以用跳编，还要破丝、拼丝等参差并用，体现情绪变化。”他饶有兴致地带着记者一幅幅介绍过去，腰身挺直，走路带风，看不出岁月痕迹。

　　竹编立屏《虎威图》前，卢光华请记者站定细看，由他转动画面，不同光线折射下，虎纹竟呈现不同深浅，有光栅画的奇特视觉。但再仔细分辨，所用竹篾是未经染色的淡黄色。这就是卢光华又一得意创举——本色竹编。

　　搞本色竹编时，卢光华58岁，已拿到首届中国竹工艺精品创作大赛竹编类金奖等多个重大奖项，“但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这一年，他在杭州丝绸城看到一块都锦生织锦，“我站在摊位前看了半天，没想到只用白色线就能织出这么精美的画面，太震撼了。”

　　一年后，他拿出本色竹编《兰亭序》。此作让他获评新中国成立以来首位从事平面竹编艺术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专家评价：这件前所未有的艺术品，填补了中国平面竹编的空白。

　　“大师是一顶用荆棘编织的桂冠。”卢光华言语中有自信，也有自我鞭策。

　　2020年，72岁的卢光华拿出了自书版《兰亭序》。自书，即用自己摹写的作品为底本，而不是之前那样用名家所写版本。这位书法爱好者以专业书法家的标准狠逼了自己一把，练了整整十年。

　　“从编法、用材、内容再到装裱、外框，师傅一辈子在追求极致、突破自我。”徒弟王飞龙是一名木雕师。师徒结缘之初，也是卢光华觉得作品外框有待提升，希望融入东阳木雕优势。两人合作的大型精细本色竹编《兰亭序》，外框设计稿改了足足15遍，最后由王飞龙用精细流畅的刀功雕刻出竹编席纹，与内容浑然一体。该作品获2021年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金奖。

“创作与做人一样，要有大局观”

　　评上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卢光华终于想着要“躺平”，但没几天又不安分。他想搞个“大师汇”艺术交流中心，汇聚亚太地区工艺美术大师们的代表作，搭建一个集展示、学习、交流等功能的平台，“我哪怕拿到最高荣誉了，个人力量毕竟有限。竹编从工艺品到艺术品的路还很长，需要全社会的支持和参与。”

　　他准备把自己的作品捐出来，真诚地说，自己以前也困惑于人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焦虑于子女孙辈无人接班、自己一辈子心血何去何从？“现在想通了，孩子们自立自强各有建树，本就是幸事；我提出捐献作品，一家人都认可、支持，更是大幸。”

　　可要知道，他的作品都已价值不菲：1991年创作的那版竹编《兰亭序》共5件，其中一件在1994年广交会上以4万元成交；后来创作的精细竹编《清明上河图》，市场价约在150万元，《百马图》约128万元；今年捐给母校东阳中学的自书版《兰亭序》立屏，价值80万元……

　　不过在王飞龙眼里，师傅这一选择并不意外，“他常跟我说，创作与做人一样，要有大局观。”

　　手工艺行内有句老话“隔行如隔山”。但王飞龙一直记得刚入师门时，卢光华就很直率地告诉他，收徒是为了教学相长，希望徒弟超越自己。他的5位师兄师姐中，3人从事竹雕，1人从事留青雕，仅1人从事竹编。师傅授课也独特，主要就是逛展，学习书画作品的设计、布局。师徒聚会更像在搞美学沙龙。

　　卢光华的徒弟已有5人是高级工艺美术师、2人是亚太地区手工艺名匠、3人是省级工艺美术大师。

　　真诚，让卢光华交友广泛。很多人形容他为人像竹子，内虚心而外正直、有节。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嘉峰成长于四川渠县的竹编世家，两人相知近半个世纪。他佩服卢光华有市场头脑、思想活。卢光华敬佩“刘大哥”一直保持赤子心。两位老友现在还常切磋。

　　在四川青神县竹编工人鲁术芬眼中，卢光华则像父亲一样，“要求高，心很细，讲感情。”20年前，卢光华到青神一带找竹材，在当地找了几个委托生产产品的厂。鲁术芬只是厂里一名工人，却多次受邀到卢家学艺，吃住在卢家。两人合作至今。

　　“凭自己的热量关心帮助别人，以别人的智慧充实自己，无法让时间让步，但可以让自己进步。”卢光华将70多年人生感悟浓缩成四句话，写下来挂在工作室，这是其中一句。

　　面对需要提携帮助的后辈，他更是如此。

　　90后金华市工艺美术大师陈德鸿擅篆刻，在浙江广厦建设职业技术大学求学期间参加了东阳一个书画展。没想到不久后的毕业典礼上，卢光华在致辞中特意点到了这位“无名小辈”。“卢大师的满腔热情感染着我们。”陈德鸿说，前几年，学校木雕专业学生对前途迷茫。卢光华受邀来讲课，声音洪亮，“你们比我当年学艺还年轻，条件又这么好，肯定可以成为比我还厉害的大师。”

　　那一届广厦的学生中，有很多后来留在东阳从事木雕、竹编相关工作。

　　喜欢跟年轻人吃饭喝酒，爱自驾兜风，爱拍抖音……年逾古稀，卢光华还很潮，一如他所钟爱的《兰亭序》所言，“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