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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六神丸与巧克力

  丁光明从生产线上退了下来,坐进了大井巷胡庆余堂的博物馆里。

  在胡庆余堂做了近60年的老药工,丁光明是手工泛丸技艺的传承者。从厂里退休后,便回到这,边带徒弟边向游客展示这项中药绝活,他们都尊称他为丁老。70多岁的年纪,实际看起来还要年轻几岁。中等个头,戴着眼镜,镜片下微眯着眼,光亮的脑袋显得很有精神头。

  穿过两侧回廊,他带我来到手工作坊,位于东北侧的一间制丸展示室。丁光明挪来椅子,张罗着让我坐。他脱下白褂,露出一身藏青色的中式布衫,站在那像是一棵峻拔的松树。

  丁光明爱吃糖,从他的桌上就能看出来,大大小小放了好些罐。

  徒弟进来,接过他的水壶,丁光明想到什么似地用手指向门外,声音有些急切:“虾儿,去把虾儿拿出来,乌龟好几天没吃了,该喂了。”

  让药粉变药丸,起模是最如履薄冰的一步。

  丁光明摇晃着竹匾用水润透,将药粉均匀撒上,双手紧握药匾,方寸之间来回旋转,控制两手间的力度,调整着气息,细粉飞散。他时而放下药匾,眉头微蹙,用沾上水的筅帚将竹匾底部润湿,权衡着水与粉之间细入颠毫的微妙关系。对普通的师傅来说,起模总是要精心称量,但对丁光明来说分寸拿捏早已熟稔于心。当看见药粉像沙砾一般,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1966年夏至,江南还沉浸在漫长的梅雨季中,只待伏天的高温驱走绵绵不绝的雨水。那天,17岁的丁光明走进了胡庆余堂。

  胡庆余堂的传统,丁光明有所耳闻,旧时一年只招一到三名学徒,老师傅们收徒,层层把关,考察的不只是技术还有为人处世。可没想到,他这个不起眼的小伙,竟成了胡庆余堂两个组师傅争抢的对象。

  刚进粉碎组的第一年,他忙里忙外,每天像个陀螺似地各处转,慢慢成了同事们口中随叫随到的“小丁”。角落里有散落的零钱,他收起来,桌角有倒下的拖把,他拾起来……把车间的散活都装进了眼中。粉碎芝麻糊、晒药等小事磨炼着他的心性,师傅也暗自观察着他的待人接物。

  隔壁制丸组组长过来交流,他早就注意到这个“小鬼”,想把他“抢”到制丸组去。粉碎组组长舍不得,自己看中的徒弟,还没开始教技术活就要走了。但他也真心喜欢这个年轻人。

  说到这,丁光明笑呵呵地,眯着的眼睛张开了些许,“后来组长把我叫过去,光明啊,我不舍得让你去,但制丸组的工作技术性强,你能学到真正的中药制作技术。我不留你了,好好干。”

  丁光明被“提拔”到了核心的丸剂车间,成了正儿八经的学徒工。原以为一进去便能得到师傅的真传,可他每天的工作除了送丸药,便是给车间的同事打下手,这跟在粉碎组的工作没差嘛。他有些失落,倒也没吭声。脑袋瓜一转,“偷师学艺”,白天闲暇时观察师傅们的步骤手法,干活时耳朵竖着,留心听几句泛丸要领。夜里师傅们下了工,他把白天看到的动作偷偷练几遍。

  师傅张永浩看在眼里,不说一句。有一天,他把丁光明叫来:“你可以开始学泛丸了。”两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刻。

  泛制药丸讲究的是技术,考验的是性子,虽说是制药,丁光明觉着是把人的品性都融入其中了,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就会呈现什么样的药丸。制丸药不是搓泥丸,哪能那么简单。“做药,不论大小丸,颗颗都要是良心药。”

  丁光明与我说到六神丸,嘴角有藏不住的得意,他说:“六神丸最小,最难做。它里面含有麝香、冰片等6味中药,在制作中必须经过5道工艺,成丸直径仅2毫米左右,丸药之间不能粘连,还得颗粒均匀。一公斤药40万颗,每30颗药装一瓶。大的药丸每公斤只做333颗。”当初为了达到这个标准,丁光明跟自己轴上了,日日苦练,硬是把丸药做得和师傅一模一样。

  他起身,打开旁侧木质柜子的门,在里面翻找,拿出一个细长的小透明罐给我,里面装的就是小小的六神丸。“这个是我九几年做的,时间久了不如以前有光泽了。”

  此时,我看见泛丸匾中的药丸逐渐成了型,丁光明的竹筛派上了用场。他右手握竹匾,左手拿竹筛,手用力一抖,药丸齐刷刷地跳到了筛上,竟一颗不落。他持续抖动着手臂,药丸顺着竹筛孔一粒粒落下,这声音像是林间密雨打在芭蕉叶上,有一种让人着迷的畅快感。

  制药进入了收尾,丁光明手上的动作变得利落,在竹匾上加了点药粉,旋转几次结束了泛丸,完成后的丸剂呈现出哑光质地,丁光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入药罐。

  宅院内的时光走得慢,50多年过去了,外面的天地瞬息万变,院内似乎没什么变化。当年的年轻小伙,如今也成了带徒子徒孙的大师傅。

  丁光明有些累了,他靠在藤椅上微眯着眼,在面前的杯子里添了点茶水。半起身,选了一个零嘴罐,打开盖子取出两颗巧克力,一颗放到我手里,另一颗他剥掉糖纸,塞进嘴巴里。

  “你尝一颗,说话久了嘴巴里润润,味道蛮好的。”

  他嚼着巧克力,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搭着话,这一刻,这位严谨的老人流露出了些许孩子气。

  我与他谈到收徒之事,丁光明拿出手机喊:“呼叫毛满丰,呼叫毛满丰。”

  胡庆余堂如今仍保留着一套严格的拜师收徒的流程,按照规定,敬了茶,磕过头,正式拜在师傅名下后,才有资格说是师傅的徒弟,这是对匠师的敬畏。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小伙进来,他就是丁光明呼叫的徒弟。“师傅严厉,工作上有什么失误都会直接骂我,他藏不住脾气的。生活中倒是挺和善。”毛满丰与师傅相处,像是对待自家长辈,倒也不见外。

  “师傅常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就算没有人监管,也不能违背良心,不要见利忘义。做药是别人看不到的,但我们得把这个事做踏实了,关系到性命的事容不得半点差错。”毛满丰说。

  丁光明把曾经师傅带他的方法也用在了徒弟上,一代代都是胡庆余堂祖师爷传下来的训规。他收徒,首先看人品:“做人有偏差,我是不会同意收徒的。还要肯学,选药、制丸很多都需要凭经验,熟能生巧。”

  凡事在丁光明心中都有杆秤,一把年纪还是劳碌心,他对药材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若是自己上阵制作丸剂,他都会亲自查看药材,并监督炮制过程,“自己看到药材好,做药更放心。”

  2010年,从厂里退下来后,丁光明自愿回到胡庆余堂国药号。

  老伴身体不好住进了养老院,女儿忙着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一个人在家冷清,回到这也像回到了家,带带徒弟,向游客展示泛丸技艺,哪怕不要工资。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本笔记本,已微微泛黄,上面记着他从1981年开始师傅传授的内容,一笔笔记录着他的心得。他略带遗憾地说:“以前很多丸剂的制作方法都记在车间的黑板上,后来种类逐渐减少,有些方法已经失传了。”

  如今胡庆余堂丸剂制作的机械化水平很高,但最小只能做出直径3毫米的丸剂,再小尺寸的就只能靠人工了。他总能一眼辨认出哪些是机器做的丸剂,在他心里,只有经过自己手和眼的,做出来才有温度。

  丁光明看了眼手腕上智能表上的时间,对我说:“带你看看博物馆吧。现在这里都变了样。”

  他起身朝外走,回过头再次叮嘱徒弟:“去看看虾儿拿出来没有,乌龟饿了。”

  他的手触摸着博物馆内的木质门窗,从连廊向里望去,已然是不一样的情景。他嘴里念叨着:“以前这里是第一车间,那里是包装组……你看这,新砌了墙,以前是一排窗户,透气得很……”与其说在对我说,不如说是在讲给他自己听,老人的回忆总是甜的,像他含在嘴里的巧克力。

  从工作坊出来,跨过两扇门,是带着天井的小院。在一个假山池中,我见到了丁光明念叨着的乌龟。“小黑小黑,吃饭了。”他把自己买的虾肉丢到水里,乌龟从岩板底下现身,像弹簧似地伸出头,吃完了立马缩回去。丁光明哈哈大笑:“小东西很聪明嘞。”

  我跟丁光明告了别。走到连廊处回头望,他坐在藤椅上,灯光下穿着的白色大褂泛着光。这个画面被门框定格,他蹲在里头,像是驻守着时光的老人。

  我回到了行人如织的河坊街,摊开手掌,是丁光明给我的一颗巧克力和一罐30年前的六神丸。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六神丸与巧克力 2023-11-12 26430188 2 2023年11月12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