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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中国儿童文学重镇浙江师范大学

今天谁在给孩子写书

  六一节刚刚过去,你给孩子的礼物是书吗?它们是国内原创的,还是引进翻译的作品呢?

  在中国,一方面,儿童文学很“热”:全国每年的童书总出版量已是世界第一;少儿图书码洋占市场总额高达约四分之一。另一方面,它又有些“冷”:教育部正式发布的学科目录里,儿童文学还没有位置,在整个人文社会科学体系里仍属冷门。

  正如当年中国“入世”带动了金融专业“热”;互联网时代,计算机类专业迅速火爆……某种程度上,大学中的学科建设是跟着行业发展走的。

  那么,“冷热”交错中的中国儿童文学经历了什么,又面临着什么?

  全国自主设置儿童文学研究方向的高校不算多。浙江师范大学因其儿童文学研究历史悠久、成果卓越、专家济济,被公认为“儿童文学人才培养的重要基地”“中国儿童文学研究的学术重镇”。

  记者日前走进这个被誉为儿童文学从业者“朝圣地”的校园,在与师生的交流中,我们不仅感到“重镇”之重,也感到“重任”之重。

  高地的崛起

  如蔡元培之于北京大学、梅贻琦之于清华大学,每一个大学都有一个灵魂人物。

  在距离浙江师范大学不远的员工家属楼,一位老人扶着助步器,缓缓从书房挪到客厅。他是坐在硬木板凳上接受采访的。家人解释:沙发太软,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

  老人已经98岁,因为身体抱恙,约见的时间一调再调。见来访者脸上挂着叨扰的歉意,他憨笑宽慰:“我搞了一辈子儿童文学,没有办法拒绝你们呀!”

  老人就是蒋风,我国著名儿童文学理论家、儿童文学学科开创者、浙江师范大学原校长。

  丝毫不夸张地说,蒋风的一生,就是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建设的年谱。而他工作了几乎一辈子的浙江师范大学,就是原点。

  晚于西方约300年,中国的儿童文学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1978年,首届全国少年儿童读物出版工作座谈会召开,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投身儿童文学创作和研究的蒋风受邀参加。大会鼓励师范院校尽可能恢复儿童文学专业教学。

  次年,浙江师范大学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当时学校只有1个导师,就是蒋风,专业是儿童文学。

  就这样,全校“唯一”的蒋风,创造了多个全国的“第一”:建立高校第一个儿童文学研究机构、招收新中国第一个儿童文学硕士研究生、编写中国第一部儿童文学史和第一部专业儿童文学工具书、成为第一个国际格林奖获得者……

  从1979年到他1994年离休,蒋风本人总共招收了11届硕士研究生。总数不多,只有20余人,“成材率”却很高,如:温州大学人文学院原院长吴其南、中国第一位儿童文学博士生导师王泉根、中国当代具有代表性的儿童文学理论家汤锐和方卫平、儿童文学作家汤素兰……1988年全国首届儿童文学理论奖评奖,6名获奖者中有4名是他的学生。

  离休后的蒋风发挥余热,开设“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讲习班,不限学历,免费招生。经过20余年耕耘,讲习班总共招收了700多名学生,涌现出了汤汤、张玲芳、方先义、翟攀峰、巩春林、陈巧丽、孙慧玲等一大批出类拔萃的儿童文学工作者。如今,讲习班仍在,年迈的蒋风仍会授课。

  在蒋风的带领下,坐落在金华“村”里的浙江师范大学,一步步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的高地,为儿童文学产业链培育了一批从业者。

  “局部的繁荣”

  今天,儿童文学专业已是浙江师范大学王牌专业。“我们每年招收七八名研究生,录取比例约10:1,就业率100%。”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吴翔宇介绍。

  此外,根据蒋风计算,以前很长一段时间,研究儿童文学理论的人最多不过十来人,创作队伍也算不上庞大,而现在单在作家协会中从事儿童文学理论研究和创作的就有3000多人。

  在图书市场上,相较于早年儿童文学的各种“捉襟见肘”,21世纪以来的中国少儿出版出现了连续10年两位数的增速度,并至今维持高市场收益。

  不过,这只似乎只是“局部的繁荣”“一边热的繁荣”。

  学者谭旭东在《儿童文学研究的情形、问题域及学科期待》中写道:“虽然近几年,对儿童文学研究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但它与其他学科与研究领域相比,依然是非常偏冷的。甚至与简牍学、音韵学、考据学、古文字学、训诂学和文献版本学相比,都要冷门很多。”

  在与蒋风代表的老一代、吴翔宇代表的中生一代,以及今天的新一代的交流中,他们的亲身经历印证了谭旭东的说法。

  出于兴趣,蒋风是主动投身儿童文学的。“但是几十年前,我在大学中文系工作时,儿童文学是没有人愿意教和学的‘小儿科’,最受欢迎的是古典文学、古汉语文学、现当代文学。儿童文学讲师评职称、加工资都比别人要晚一年,学生选学它也大多觉得它门槛低、容易学。”

  十几年前,吴翔宇则因为学科拥挤而“半路出家”。他原本学习的是现当代文学,博士论文研究对象是鲁迅。“2011年,为了投报省里组织的‘之江青年社科学者行动计划’项目,考虑现当代文学领域竞争太过激烈,为了提高中选率,我和其他几位老师组团以‘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的对话’主题切入,来申报课题,并成功入选。”

  吴翔宇坦言,虽然周作人、茅盾、冰心等现当代知名作家都有涉足儿童文学,乃至鲁迅本人也翻译过不少儿童文学,但早前,他的确对儿童文学抱有“既不深刻也不深奥,是简化的‘成人文学’,没什么研究空间和必要”的刻板印象。

  几年前入学的研二学生熊威,已经获得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但是他在中学时期已经不看儿童文学,卡夫卡、波拉尼奥才是偶像。为了实现自我突破、创新写作,他才进入了儿童文学创作领域。“身边很多同学是因为好奇才进入专业,谈不上立志和热爱”。

  在就读“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讲习班,爱上儿童文学时,作家汤汤是小学老师。因为一度感到读这个班耽误教学,她差点就弃学了。

  从“没人愿意教和学”到“学术的一片蓝海”,再到“好奇和不了解”,都反映出社会对儿童文学的普遍误解,还未发生根本的扭转。

  但,时代已经等不及了。

  时代的催促

  当下,儿童文学正在面临更高、更新、更复杂的要求。

  例如,许多人已经把阅读视为素质教育的重要一部分。尽管关于儿童文学的教育性、文学性等因素孰轻孰重的问题,在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但无可否认,孩子们阅读的内容的确会对他们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

  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学专业博士生罗兰,之前是福建的小学语文老师,2021年从学校辞职后全职读博。她解释:“从一线的教学经验中感受到了知识匮乏”。

  她曾在课堂和孩子们分享课外读物——世界经典儿童文学《吹小号的天鹅》,却没有想到有孩子最喜欢的内容会是关于雌雄天鹅的爱情描写。

  故事推荐错了吗?该怎么和孩子解释爱情?她满头问号。

  “教学中,你会发现孩子们阅读的不可能只有课本内容,教师有引导孩子阅读的责任。”罗兰说。尤其在2022年,鼓励学生进行广泛课外阅读的“整本书阅读”被写进国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罗兰更加确信学习相关知识的急迫性。

  近年还出现了一种“现象级”趋势,一众成人文学作家纷纷踏入儿童文学领域。赵丽宏的《渔童》、张炜的《半岛哈里哈气》、毕飞宇的《苏北少年堂吉诃德》,马原的《湾格花原》,阿来的《三只虫草》……例子不胜枚举。

  但它们的市场反馈远远不及作家的“本职作品”。评论家认为,作家并没有“蹲下来讲故事”,算不上真正在给孩子写书。

  与此同时,儿童文学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2013年,刘慈欣的《三体3:死神永生》获得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显然,以硬科幻、哲学性著称的《三体》系列的定位并非儿童读物。

  这些“错位”指向一个问题:对于一部作品,孩子和成人的理解似乎是不一样的。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在谈及幼儿文学创作时就曾提出:“大人的感觉”和“孩子的感觉”能不能合二为一,是对幼儿文学作家提出的最大考验,同时也是对幼儿教育、幼儿心理学研究、实践的考验——因为绘本面对的读者不要说判断力,甚至都不会说话,无法对图书质量进行有效反馈。

  对于一部文学作品,纵然“一千个人的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吴翔宇也不得不指出一个现实:各种榜单、奖项、书单的评委都是成人,编书、写书评的也是成人,儿童文学评判缺乏儿童视角。

  2019年,浙江师范大学再一次走在前列,成为全国首个、也是目前唯一将“儿童文学”设为交叉学科的高校。不过,限于师资,儿童文学只与教育学、中国语言文学和外国语言文学3个学科进行交叉。而在国外,儿童文学的学科交叉性已经是普遍认知,横跨脑科学、心理学、哲学、出版等领域。

  “就儿童文学研究儿童文学已经不能满足现状,未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吴翔宇说。

  回过头来看,从1922年叶圣陶书写的《稻草人》这部中国童话的开山之作算起,中国儿童文学已经跨过百年的门槛。

  百年来,中国儿童文学形成了五代作家的创作阵容,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涌现了许多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和作品。

  就像中国首位国际安徒生奖得主曹文轩在获奖后所说:“得奖的意义还在于帮我论证了自己多年来对中国儿童文学的判断,即中国最好的儿童文学就是世界水平的儿童文学。”

  然而,我们更要正视,我国整体儿童文学学科地位仍相对边缘,研究人员数量较少,学术气氛有待进一步活跃,一些基础理论研究课题需要马上跟进的种种事实。

  蒋风在最新修订出版的《蒋风传》中给我们写下一句期盼:“儿童文学是未来的事业,需要更多人的关注。”

  百年,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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