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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文学翻译家杨苡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走过百年,她举重若轻叙述时代

  编者按:法国学者菲利普·勒热讷认为:原则上,一个人只会死一次,他只能写一部自传……当人开始写自己的生活时,他知道他将给此前的过去生活中一切说不定、拿不稳的东西赋予一种最终的形式和意义。

  本期阅读推荐两部口述自传,分别来自文学翻译家杨苡和文艺学泰斗童庆炳。他们在同样抵达学界高峰之前,一个是富家大小姐,一个是生来贫苦的少年,两条丰富的人生之路如此迥然不同,却都给今天的我们带来启迪。

  而今,杨苡和童庆炳都已经去世。他们彻彻底底地成为历史人物,但他们的人格魅力通过自传仍然在闪光。如果本周阅读版,能有幸成为一个大家认识杨苡和童庆炳的引子,那么也就达到它的使命了。

读文学翻译家杨苡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走过百年,她举重若轻叙述时代

本报记者 严粒粒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腰封上的那句“她的人生就是时代本身”是引导我们读下去的起点。

  “五四运动”同龄人,自西南联大迈向广阔生活的进步学子,首创《呼啸山庄》译名并使该译本成为经典的重要翻译家。几个“定语”前面一挂,杨苡人生的厚重感不言而喻。

  不过,杨苡似乎并没有想展示她的“厚重”,或许因为在动荡的年代,和其他人相比,她家出名门,生活相对平稳,经历实在不具有戏剧性——就像一个普通人在碎碎念话家常——即便活在这些家常里的人,有名如巴金、沈从文、吴宓、杨宪益、赵瑞蕻、穆旦等大师。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全书倒像一部时代的“八卦”,尽是构成大喜大悲的细枝末节,无关宏旨。

  这并不是一种轻佻的、不负责任的断定。至少,书的撰写者徐斌在交流中的确发现,杨苡“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是‘好玩’,‘好玩’影响到她的记忆和对记忆的筛选”,也颐养了她一生通达乐观、浪漫天真的处世态度。有趣的人,通常也热爱生活。

  那就从“好玩”说起。

  在讲述西南联大的纪录片《九零后》中,百岁的杨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最欣赏的男的当然是我哥哥”。而这不妨碍她拿杨宪益“开涮”。

  杨宪益,有人说他是“翻译了整个中国的人”。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里,杨宪益与妻子戴乃迭(牛津大学第一位获得汉学荣誉学位的女生,英籍)联袂将中国文学作品译成英文,包括《诗经》《楚辞》、唐宋诗文、传奇、元曲、明清话本、诗文、《史记》《聊斋》等古典文学名著,鲁迅、沈从文、丁玲等当代作家的作品,以及《芙蓉镇》《沉重的翅膀》《绿化树》等大量的现代作品,总共不下200种。

  这样一个译林泰斗,杨苡“吐槽”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皇帝”,“什么都不会”。

  杨家是典型旧式大家族。杨宪益大杨苡五岁,是家族的长子长孙、唯一的男丁,从小备受宠爱,以至于杨苡都觉得“挺可笑”的。

  年幼时,她见识过排场:早上起床,两个佣人在边上给杨宪益端洗脸盆、拧毛巾、接漱口水、帮穿衣裤,再在帘子外边候着他蹲痰盂;穿鞋他也是两脚一伸,鞋带佣人在佣人系,佣人不在杨苡或者姐姐杨敏如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杨苡请吃饭,剥好螃蟹肉递给他时,他吃惊地问:“你怎么会的?”

  被上上下下捧在手心,杨宪益的生活也就不好玩了。母亲不让他游泳,怕他淹死;不让他上学,怕他被绑票;不让他在外面打篮球,怕他磕碰,干脆买了个篮球架竖在院子里,还要求一起玩的四哥、五哥传球不能扔,得走过来递给他。“老被管,又没人玩”,杨苡也替哥哥憋屈。她向来是要“好玩”的。

  之后,杨宪益去了牛津大学读书,认识了同学戴乃迭,冲破新文化冲击下的封建思想坚持和她结了婚,把母亲都吓病了。晚年,儿时“小皇帝”像哄孩子那样照顾得病妻子的饮食起居,妻子去世后他就再也不翻译了。

  爱情的力量怎么就翻转了杨宪益?这是另一个故事了。详情会不会在杨苡女儿赵蘅写的《我的舅舅杨宪益》里?

  “追星”是另一件好玩的事。

  在杨苡的生活里,大小姐的时髦消遣,除了上家政课(教学穿衣搭配、做蛋糕和冰淇淋之类把女孩培养成淑女、太太的课程)、吃西餐、学踢踏舞和画画,当然还包括看话剧、看电影。在天津,头等影院在英租界,新片第一轮在英租界放,法租界只能放第二轮。

  杨苡最喜欢的好莱坞明星是瑙玛·希拉,一冲动给她写了封英文长信。信里表达了一个少女热烈又理智的仰慕。她说,“我爱我的国家,好莱坞电影里出现的中国人常常是丑化的,而她从不演辱华的电影”。没想到,大明星回信了,寄来了亲笔签名的六寸照片。

  把“星”追成了挚友,放在哪个年代都令人惊奇。

  17岁开始,杨苡和巴金通信。巴金大杨苡十五岁,那时已经出名了。在新文学作家中,杨宪益喜欢胡适,杨敏如喜欢冰心,杨苡最崇拜巴金。她爱读巴金,因为觉得自己家和《家》里描述的太像了,而她自己就是高觉慧——一个受“五四”新思想影响的青年,最后义无反顾地从封建大家庭出走的“幼稚而大胆的叛徒”(最后迫于时局,她确实“出走”到了西南联大)。

  杨苡在信里表达了想法,巴金回信明确表示不赞成,说她年纪太小,首先应该把书读好。

  在来往的信函中,巴金和杨苡从“偶像和迷妹”的关系,渐渐处出了坚固友谊。杨苡的闺蜜陈蕴珍的另一个名字叫“萧珊”,后来成为了巴金的妻子。也正是巴金的介绍,杨苡认识了巴金的三哥李尧林,也就是书里反复出现的“大李先生”。

  书里,杨苡几乎没有表达爱情,如果硬说有痕迹,她对“大李先生”的回忆算是了。那些朦朦胧胧、忐忐忑忑,都是和眼下这个直来直去、讲求效率的时代不一样的相处模式和内心独白。

  此外,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杨苡和穆旦的关系也有些微妙。穆旦和赵瑞蕻是同时认识杨苡的,给杨苡写过一封“半真半假的信”,说两人“more than friendship,less than love”(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后来,晚年老同学相聚,杨苡还不太敢约在家里,怕万一聊到穆旦,丈夫赵瑞蕻误会。

  而关于赵瑞蕻,除了学习很用功之外,杨苡似乎没留下什么正面的评语,并抖出了一些可以说是“荒唐”又莫名有趣的事情。这里就不细说了。

  自传里的许多故事很私密。用今天的话说,一传开就是“吃瓜吃到自己家”。不过,杨苡的讲述并无语焉不详。品读字里行间的语气措辞,她哪里是个世纪老人,完全是个不经世事、坦率真诚的少女。

  还有一些大名人私下的可爱也“好玩”。

  西南联大求学期间,有一阵,杨苡和沈从文、郑颖荪、杨振声,还有刺杀孙传芳的“侠女”施剑翘是邻居。有天,杨苡和朋友说话声音太大,被正在工作的朱自清和沈从文批评了一顿。后来她去道歉,就看见朱自清绷着脸,也不理她。从此,敦厚温和的朱自清竟在杨苡那儿的印象就“不大好”了。

  杨苡更亲近沈从文,也交流得更多。学习上的许多抉择,包括读外文系,都是沈从文的建议。她记得,杨敏如和他“八卦”过沈从文的“社恐”。“一次座谈,轮到沈从文讲话了,他半天不开口,好不容易开口了,说:‘我不会讲话。我害羞。’而后又不响了……名作家呀,怎么会是这样?!”这感觉,可能就和现在哪个中学生要是读了《从文自传》会诧异“一代文豪怎么小时候天天逃课”差不多。

  杨苡还发现“沈从文挺容易哭的”。在一次讨论跑警报该不该跑之后,杨振声和沈从文就闹了别扭。那次,沈从文是批评跑警报的,“整天跑警报,开不了学,书也不念了,成什么事”;杨振声说,“你可以不跑,我拖家带口,孩子还小,不跑等着日本飞机炸死?”沈从文不说话,然后就哭了。他哭什么呢?尽在不言中。

  此外,沈从文还和她“科普”了徐芳,一个不在百度百科词条里的“好漂亮”“也抽烟”的“大女诗人”。她嫁给徐培根(“左联五烈士”之一殷夫的哥哥)之后,就淡出文坛了。网上现在能轻易搜到的只剩下“北大才女倒追导师胡适被拒”的故事,导致人们对徐芳的认知有局限。近年来有学者挖掘发现,她的诗不只为小情小爱,也有歌颂生活、爱国爱民的精神之歌。

  名人轶事是名人自传吸引人的因素之一,是“甜瓜”。还有不少“苦瓜”吃起来很不是滋味。杨苡回忆了身边的下人、闺蜜、同学,以及亲戚。无论穷人还是富人, 好人还是恶人, 男人还是女人,时代确实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烙印。那是社会、人性和命运共同奏响的悲欢之歌。

  总的来说,杨苡的自传有几分“他传”的意思。这也符合杨苡对完成口述实录的期待,不是希望总结自己,而是源于“对人与事的怀念”,对“一个个普通人的遭际”的念念不忘。

  也许正因为传递出“普遍的人生的回声”,读者更能产生共鸣,杨苡也被她所筛选的记忆烘托起更完整的形象。

  自传的结尾,停在1946年,抗战胜利一年后的一个下午。杨苡从重庆随中央大学乘船北返南京。

  下船时候她想,“船上的日子结束了,流亡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生活该安定下来了吧?”

  全书在这个问句中戛然而止。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只是《杨苡口述自传》的上半部“上学记”。下半部“上班记”将在近年出版。按照时间表,到了南京之后,她进入了国立编译馆从事翻译工作。杨苡的后半段人生,将经历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文化大革命,以及《呼啸山庄》等等经典译作诞生等大事。

  一场大历史剧里,还会有什么“无关宏旨”的细枝末节呢?

  时代有时代的解答,杨苡也有杨苡的看法。我们等着看呢:接下来的大时代,将如何被一个浪漫又智慧的老人举重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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