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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纸上,读懂故乡与乡愁

  编者按:这是一个特殊的年节,许多人选择了就地过年,但对于年味的期待,对于家乡的怀想,并不会减少。阅读,也许正是一剂乡愁的解药。

“一路走一路走,才是梦中家园的方向”

  许多人认识的海飞是小说家,是编剧。实际上,散文是他写作生涯的起点。《没有方向的河流》集合了海飞创作20多年来的随笔精选,囊括了个人成长史中的追念和守望。

  上海和浙江,是文中故事发生最多的两个地方。

  “故乡未必一定是你的出生地。在我的认知里,长期生活过的地方是你另一个故乡。”海飞认为,自己有两个家乡。一个是上海,他的知青母亲来自那里。一个是诸暨,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十七年后,他当兵离开家乡,从此像蒲公英般随风飘荡。

  书里,他写在上海龙江路,“低矮的房子和窄窄的弄堂,弄堂里经常被生炉子的烟弄得像天宫一样,让穿过弄堂的人都有一种成仙的感觉”——那是城市风情万种的模样。

  他也写在诸暨枫桥农田,“父亲扶犁的样子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头顶苍穹,脚踩大地,腰间系着一根草绳,微躬的身形和腿肚子暴跳的青筋是一种力量的显示”——那是劳动人民的朴素和坚强。

  一会儿“天宫”,一会儿“大地”。过着城市和乡村的辗转生活,海飞成了一个矛盾体,“有时候开朗,有时候忧虑,连血型也是AB型”。就好像多动而又喜静的童年,他会支个茅草棚子,“老成”地坐在屋后的竹林里一声不吭地听雨。

  近些年,他把这种矛盾心态投射向故乡——一种“近乡情怯”的情感也油然而起。

  “成年的日子过得很快。人的记忆大部分都停留在少年。”无疑,海飞怀念那段长长的、在枫桥镇丹桂房村度过的时光。那时,把上海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在村子里分一分,就能成为“孩子王”;去果园偷水果、去捕鱼、去采茶叶,捡来的废电池和碎玻璃可以换钱;帮村里人在红白事酒席上端端盘子,就能蹭吃蹭喝……

  前不久,海飞又一次回到诸暨,看到村庄空置的老房旁边的小屋,那是他心中的百草园。鸟衔来种子,生成了野树,在空置的地基上恣意生长。

  “人总是少有敬畏心,在俗世小利中奔忙,明知不可为而必定会为之。”海飞感叹,每次回家都和蜻蜓点水一样,来不及和相熟的亲戚朋友多聊几句。同时他也在反省,“说没空都是借口。大概是在红尘里打滚停不下来了。”

  尽管故乡不仅只盛放美好——从14岁起,海飞开始了务农生涯,这样的时间持续了三年。烈日暴晒下的中暑,汗水流过稻叶割开的伤口的疼痛。“第一次挂盐水的时候是16岁。因为劳累过度倒下了,大概就是所谓的虚脱。现在城里人说的愿意下田春种秋收,那是一种体验,而不是一种生活。”

  “但人又是永远离不开故乡的。”海飞的父亲五六十岁才移居上海。在城市里,他去家旁边的烂尾楼里圈出一块地种菜,还去隔壁的松江影视城里捡回马粪施肥。后来烂尾楼复工,菜地没了,他直呼可惜。“是不是很像个小说里的人物?他是想要把乡村里的生活搬去上海啊。”

  作家则会把家乡的烙印不自觉地烙在小说里。“好几次了,村里人和我说,有外地读者、观众会直接找到丹桂房村,逢人就问‘海飞家在哪里’。”

  《热气腾腾的岁月》《有鸟的城市是美丽的》《像祖母一样生活》……光看文章题目,就能感受字里行间的温度。可热爱故乡的他又坚定认为不会再把人生倒着过回去。“坦白说,我更愿意在书房里写作,有茶有酒有空调,累了随时倒地板上睡觉。有人说我辛苦,劝我多休息。只有我知道,这点辛苦远远不及从前务农的一半。”

  关于这种来自于农村,有着强大原生基础的立场,从《丹桂房的日子》到《没有方向的河流》的书名的改变中,可以嗅出端倪。“河流没有方向,是顺势而为。我觉得人生也是这样。因为你是真不知道你下一步会在什么地方出现,会去做什么事情,会和什么样的人认识。”

  生命的方向除了用肉身脚步丈量,还有一条精神的河流在流淌。如书中《温暖的旅程》一文里写:“我终究没有成为风景,但我始终选择上路。在岔路口,你是选择向左还是选择向右?其实向左向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迈出的每一步我都不后悔,一路走一路走,才是梦中家园的方向。”

  对于正在构建“海飞谍战世界”系列小说和影视作品的一名写作者而言,海飞只是个“代号”。有多少异乡人,和他一样,身在天涯,又心怀故乡。

“打开这本书,会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年末岁初,本是要整理堆积成山的书籍。苏七七觉得,“借机”冒出来的摄影集《故土屏南》是家乡在牵引。

  自打18岁高中毕业离开福建屏南,苏七七去了省城福州、首都北京读大学、读博士,再跟随丈夫移居杭州。几个大城市遍布着她的人生轨迹。可故乡小县的音容相貌从来没有随空间和时间的距离模糊。“打开这本书,会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物件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有人和人的情感链接。

  《故土屏南》是苏七七高中同学周润寄来的作品,里面凝结着和友人失而复得的情谊。“屏南不过十几万人口,县城小到只有两三所小学,一所高中。大家不是同学,就是校友,都不陌生。毕业后,彼此各奔东西,鲜有来往。几年前,因为微信联系方便,才又拉了群。”

  影集是2009年到2016年间屏南坊间的真实记录。摄影家的镜头,聚焦老建筑上精美浮雕、厅堂里的物什、路边做手艺的百姓……一张张生活现场再现了当地人的生产生活信仰。照片在为巨变下的社会图景做了一部绘声绘色的档案。

  照片和文字不一样。不用讲故事,静态的瞬间会自然而然地言之有物。这也是苏七七的乡愁记忆,“充满烟火气。里面的人和小时候会在家楼下遇到的一样。”

  “游走”在一张张黑白照片中,隐匿在记忆深处的往事一下有了向外的通道,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其中一幅,是一位正坐在竹子堆里编织火笼的老大爷。屏南是脱贫较晚的地方,寒天里提着自家制的火笼取暖,成了乡间随处可见的风景。“竹子是从山上采的,里面放的炭是自家炉灶里取的。乡下的老人家现在还常用着呢。”苏七七感慨,而今他人眼中用作装饰的手工艺品,始终是自己精神世界里的生活必需品。她想,家人一定是把暖烘烘的爱都装进了暖烘烘的火笼里。

  还有一张,是卖豆腐的场景。豆腐摊常有,各异的是有关豆腐的记忆。苏七七心里,案板上纱布盖着白嫩的豆腐,裹着的是一个7岁小姑娘“犯错”后的战战兢兢。

  “一整板豆腐有25小块,一小块2分钱,一整板5角钱。这笔账我记得太清楚啦!”当年,母亲给了小七七5角钱和一个大大的脸盆,让她去巷子口买豆腐,可忘记叮嘱数量。老板也不问情况,钱悉数收下,把一整板豆腐“哐”地搬进盆里。

  小七七胆小,不敢反驳,也不知道该反驳什么,只呆呆地捧着一大盆豆腐艰难地回家。一路上,她越想越不对劲,走到家门口时几乎要哭了。“一进门,妈妈很明显地一惊,但还是夸我能干,能把那么重的豆腐带回来。还安慰说,‘是商贩欺负你是小孩,根本没人会一下买那么多嘛!’”

  想到这里,苏七七越发思念留在故土的那个总是护着女儿的母亲。家里七个兄弟姐妹,她是最小的那个。

  “妈妈已经81岁了,职业教师,是那个时代的‘现代女性’。屏南太小了。她要我独立,要我开阔眼界,读书读出去。”苏七七感叹,从本科读到博士,一路都是在父母鼓励下前行。

  老人的意志比后生更坚定。正如另一张照片中,那块高悬门楣的牌匾上刻着的“耕莫辍诗”几个字,坚挺在岁月风雨中。

  尽管苏七七已经是个初中生的母亲了,可在母亲心里,女儿永远是女儿。女儿的幸福永远排在第一。

  人在变,家乡也在变。在城市化进程中,屏南没有赶上最先发出的那一波发展列车。不少年轻人离开了。原生态的建筑和风情被动地保留了下来。房子空了,但苏七七私心庆幸,保留的物理空间让她的乡愁有处安放。“那些房子即便是空壳也有力量。你看,家人和家都在。空气好,风景好,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

  这些年,国家乡村振兴和古村落保护工程轰轰烈烈推进。“落后”的屏南赶上了好时代,兴起了文旅产业,短板变优势。先锋书店的落户,带动小镇成了网红。不少文旅项目遍地开花。一波波来打卡的年轻人、过来度假的城里人,给古朴小镇带来了生机和生意。

  有次回乡,苏七七惊喜地发现自家空置许久的老宅被镇里认定为保护建筑。“个人没法完成的修缮工程,政府竟然给完成了。”她忽觉,全社会似乎都在为保护自己的乡愁倾尽全力。

  照片定格了时间。生活在照片外不断前行。捧着一本小小摄影集,历历旧事引出新事接二连三。乡情跃出纸面不断延展,把苏七七接回那片儿时的天地。

“更多的感触,是一桩桩细微事情”

  “我越来越把杭州当作‘家’,越来越对湖北没有‘家乡’的概念。它更多的是作为地理和过去的标志,存在在我的生命中。”

  陈腾的老家,在湖北黄冈一个叫蕲春的小镇上。因为娶了浙江姑娘定居在杭州,成了“新杭州人”。小家庭的建立、工作的稳定,加上早已离乡10多年,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没有乡愁了”。

  但家乡始终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在去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湖北告急。各路好好坏坏的信息铺天盖地,揪着游子的心。被困妻子老家安吉的几十天里,陈腾翻出了《大地上的亲人》作为异乡人的慰藉。今年再一次就地过年,书又被摆上了案头。

  这本非虚构作品,以一个返乡人视角,记述了生活在湖南、湖北农村的几代人的命运变迁。两湖之间地缘相近,生活情形也相近。“要说对家乡变迁的感受,太过宏观。现在回忆起过去在湖北的二十年,更多的感触是一桩桩细微事情。”书中记叙的情景,让陈腾感到亲切。那些角色的经历,他也似乎能从中找到原型。

  比如,打牌是当地百姓常见的休闲。“我的爷爷奶奶每次从村里来镇上,也都会找个摊打打牌,爸妈在下班后或周末也会陪邻居搓搓麻将。”家楼下一张张牌桌“排兵列阵”,牌与牌碰撞时的“哗啦啦”,是在他梦里才会出现的声音。“浙江不一样。你看,安吉不流行打牌,流行广场舞,或者唱唱戏。”

  再比如,那些淳朴的民风乡情,尤其是血脉亲情。《大地上的亲人》作者出身农家,是家族里唯一获得高学历的人。而后在城市成家立业,成了老家人的倚靠。书中描述,“一年中秋,在广州打工多年、混得也不怎么样的十九岁堂弟提着月饼、牛奶登门看望,留下一句‘ 你第一次在广州过节,一个人太冷清’。”这让作者感叹,一个在底层打工、家庭不幸的孩子,为何对生活没有太多抱怨,依然懂得去关心亲人。

  谈到这里,陈腾忽然自觉“没有乡愁”的想法太过绝对,甚至心生歉意。

  前些天,母亲又寄来了家乡特产豆干——一种冬季特有的豆腐制的手工零食。“家里知道我爱吃,每年都会寄。就是寄太多了,每次都吃不完。”好多年了,长长的冬天,陈腾一掂量到豆干的重量,就会联想到又是一年在外,又是一年让家人挂记。

  “家乡对我而言,就是亲人在的地方。从工作开始,基本都是一年回一次家。这些年总有一些小的意外,奶奶摔伤了,妈妈总说头疼……每次遇到这些难免埋怨自己不能陪在他们身边。”他牵挂自己父母,还开始反思似乎对姐姐不够关心。“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地,都是姐姐照顾家里。近年她携家带口去到昆山打工,也成了异乡人。”陈腾划算着,有事没事要多和姐姐联系,相互扶持关心,好叫老家父母少些顾虑。

  阅读像一道开放性命题。不同人从同样的纸中事中体悟不一样的感情。陈腾一边阅读《大地上的亲人》,一边捕捉记忆里熟悉又陌生的家乡见闻,又一边反省自己。

  从更广阔的角度审视,他反省时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离开父母的儿子,也是一位不愿意重回故土的湖北人。

  和书的作者一样,陈腾也有一位做教师的父亲。这让他更秉信知识改变命运。“我属于凭借高考走出原来生活的那一拨人。”他打趣自己是被小镇禁锢了视野的“小镇做题家”。“大城市带来的可能性和眼界是以往生活不能想象的。周围高学历的亲戚朋友,大多在北京、武汉这种大城市,甚至国外移居。”除了短暂的探亲,他坦陈自己并不想回乡久居。

  社会风气、留守儿童、农村教育……《大地上的亲人》并未回避农村社会转型阶段的诸多问题。读到这些,他又隐隐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妥。这些年,老家的路更宽了,家家户户的代步工具由摩托换成了小轿车。自家新装修的小别墅精致,可隔壁邻居已经很久没来住了。一打听,都是去外地发展了。

  “我常常在想,要是每个人都这么做,小镇会成为什么样子呢?家乡的未来怎么发展会更好?”这是个关系着家乡生命力的关键问题。答案,作者没有给,陈腾也没有头绪。所以,即便《大地上的亲人》中家乡的样子并非全然美好,他依然希望他人能通过阅读认识它。

  “把目光投向乡村的人多了,思考多了,答案自然清晰。”


浙江日报 阅读 00012 从纸上,读懂故乡与乡愁 2021-02-05 22074355 2 2021年02月05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