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9年7月6日之前，杭州人说起余杭区的良渚，认为它就是一个宜居的地方。依山傍水，远离市中心，房屋和谐融入大自然。的确，对于过惯闹市生活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理想中的一块绿洲。在2019年7月6日之后，杭州人说起良渚，声音嘹亮，内心自豪——成功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良渚，不是一个村，也不是一座城，它是5000年前的一个国，是中华文明5000年历史的一个伟大证据。

　　5000年，多么遥远，而这个地方，竟然离我们那么近。住在那里的居民，推开窗，平日所习见的那幅远景里，清的水，绿的岸，漠漠的良田，起伏的远山，仿佛都笼罩了一层历史的纱帐。只有天上的明月，跟往昔一样清亮，知照着人间5000年的一切。

　　除了西湖和西溪湿地，良渚现在已经成为外地人来杭州旅游的第三个理由。作为一个杭州市民，我也喜欢去良渚。在良渚遗址公园，抚摸那堵黄色的古城墙，粗糙的颗粒摩擦着手心，心里却有无限细密的时光慨叹。

　　站在莫角山上，很奇怪的，山虽矮——矮到几乎不能称之为山，但面对足下的低丘，空旷的四周，人的视野竟然可以无限纵横辽阔，直至看到5000年前的先人，在此结庐为舍，夹河筑城，围城构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蜿蜒的河道上有独木舟穿梭往来，城内城外一派城与乡的分野。这寂寥的安静中，也曾有过日常生活的喧闹，也曾有过伦理社会的复杂，身处良渚，我总是会有一种虚实交集之感。实的是眼前那些来自远古的历史残片，虚的是无法抑制地在我脑海中复原的生活场景。没有历史传说和文字记载，良渚博物院里陈列的玉器、石器、陶器这些器物纷纷装载着我的想象。

　　一粒稻米化石和一把弯钩向右的石镰，我可以想象良田万顷，风吹稻浪，先民左手挥动石镰的丰收场景；在“草裹泥”的化石痕迹里，我可以闻到北风吹来汗水的气息，冬修水利的先民以南荻草充当泥土的“钢筋”，垒砌一条条堤坝，用智慧和勇敢守护家园；一条珠玉串缀起的颈链，我可以看到它在女子的脖子上，随着身体曼妙地摇曳，在体温的润泽下散发出光亮；而当我久久地驻足于观象台那个回字型的灰土方框内，我捕捉到了一年四季的日影变幻，它准确地指引着先民的劳作……事实上，这些都不是来自于我的想象，而是一场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存在，我从那些残片和遗迹中解读出了只言片语的密码。

　　5000多年前的良渚并不宜居。海拔低，雨水多，沼泽地常常受到山洪的侵袭，人们白手起家，就地取材，修建了11条水坝，筑起了近10平方公里的水库，成为“世界上最早的水利工程”，这无疑需要勤劳和智勇，更需要一种强有力的信仰。在良渚博物院，四处都能看到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这是从12号墓坑出土的“琮王”上拓下来的神徽的眼睛。神徽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图案，多次出现在良渚出土的礼器上，是当时人们进行膜拜的图腾。在以石器为工具的那个时候，雕工竟能做到如此精细，丝丝缕缕的线条，深入玉琮四壁，工匠们怀着无比的虔诚和耐力去刻出心中的信仰。那双大眼睛，初看是极具震慑感的，它凝视着外界，神圣而不可侵犯，吓退那些莫测的、不可抗的自然侵害。但在多次注视这双大眼睛之后，我又读到了一种天真的好奇，充满着求知欲，了解风雨雷电，了解日月星辰，了解飞鸟野兽，了解神秘的宇宙，这愿望也是一种信仰，在这种亘古的信仰之下，人类得以推动发展至今。当我看到那个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男孩，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指，划着博物院里的电子导览屏幕，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一张张图片看过去，我亦被他那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所吸引。这眼神是如此熟悉又久违。

　　处于当今这个信息化时代，我们每天都能便捷地接收到很多资讯，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多以点击浏览的方式进入我们的视野，拼凑出一种“网络世界观”，通常使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种泛滥的“认知”一点点削弱了我们求知的欲望，阻断了我们求真的步伐。在这双好奇的大眼睛的注视之下，我再次深深地领悟到了考古的意义。一代又一代的考古学家孜孜不倦，注视、聆听着这些沉默的器物，从层累的土层里辨析沧海桑田，从无到有，从残缺到完整，勾勒出了中华五千年文明的脉络，还原出五千年前良渚的生活样貌。考古就是面向人类记忆的一次次求知和求真，于我而言，比文物更珍贵的，便是这种孜孜不倦上下求索的信仰。这是良渚给我的一种启示。

　　最近一次去良渚，是在良渚文化村“大屋顶”的晓书馆，参加一个读书分享会。书馆宽敞明净，书架从地面一直升至屋顶，沿着楼梯拾级而上，随手就可以取到一本心仪的书。我比活动预定的时间早到了些，便坐到落地玻璃窗边的桌子前，看着良渚的远山淡影，内心沉静。我坐了很久，直到视线被夜色慢慢吞没，又被灯火一点点拉远。分享会结束已经是晚上9点，走出“大屋顶”，我习惯性地抬头看一眼天空，明月在上，就像夜空中的一只眼睛看着我。这是良渚上空的月亮，是当年的月，是此刻的月，也是未来的月，它见证过也必将继续见证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它凝视着人，和与此相关的所有时间，正因为人的存在才获得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