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光沉静话“包浆”
赵畅
赵畅
初玩收藏时,不知“包浆”为何物,乃至行家点破,方才领悟。原来,“包浆”就是那道经岁月流逝而于器物表面形成的光泽,恍若老竹席表面那袭暗红光润之色。按作家汤世杰的说法,便是“虽微弱含蓄,却润泽幽隐,能予人一份淡淡的亲切,有如古君子之谦和雅蔼;而细聆深悟,便觉有高僧鸿儒之隽语如诉,既清凉也温润”。
“包浆”之所以“能予人一份淡淡的亲切”,恰恰是因为它也是古代艺术品的历史沧桑和人文信息最直观的体现。诚如著名节目主持人、收藏家王刚所言:“说某某器物有‘包浆’,不是指它有多么贵重,而是指它因时间的流逝而沾染上了浓浓的‘人气儿’,有了‘贵气’,这样的气质,再高明的高仿也仿不出来。”
前不久,我应邀去浙江中鑫建设集团有限公司中鑫建筑艺术博物馆参观。据董事长王水鑫介绍,不但其收藏的许多建筑老构件是纯正的“徽州”货,博物馆所建的许多栋梁、椽子、大门等也是“徽州”的老东西。定睛细看,便发现了岁月在这些老物件上留下的特有的质感和色泽。走近它们,这里摸摸,那里嗅嗅,那曾经的徽州建筑,便一幢幢、一片片从幽光沉静的“包浆”中透出,向我奔袭而来——恍如电影中的慢镜头,诱我的心跌入修长的徽州历史文化卷轴中,人则分明成了这幅国画里的一滴墨。
我的外祖父,早先毕业于上海美专,是刘海粟大师的学生。他不仅画得一手好画,而且写得一手精致的蝇头小楷。大凡给人写信,他都是用毛笔写的。尽管街上已有现成的墨汁可买,可他愿意自己现磨。在书房,我发现外祖父那方有着精美雕刻的砚台色泽沉稳,砚体莹润,周身散发出古朴的气息。问之,则曰:“关键在于用砚养砚,要坚持每天磨墨洗砚,以防墨干燥龟裂而损伤砚面;再就是要注意只磨洗砚堂而不可磨砚的其它部位,否则会磨损‘包浆’,以至伤及雕刻的细部。”而今,外祖父已经走了,这方石砚已然成为我的收藏。每每抚摸这方石砚,总觉余温未散,透过温润的“包浆”,则如晤外祖父。
石砚如此,紫砂壶更值得玩赏。前些年,我去杭州市滨江区韩美林大师家拜访。临走时,他与夫人周建萍赠我一把紫砂壶。这把造型别致的紫砂壶,在我看来,自代表着一种出尘脱俗的人格,若入茶续水,必能满足色香味的要求,浸润自己的心情。有人劝我不要去使用这把壶,而要好好收藏。我不以为然,不去使用,便无以打通与这把紫砂壶交流所需的气场,也有违大师与夫人赠我紫砂壶的初衷。在请教行家以后,我便开始了与紫砂壶的耳鬓厮磨。几年下来,这把壶看上去朴拙粗粝的紫砂质感,抚摸时却像婴儿肌肤。尤其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包浆”,不仅契合了紫砂曾经沉睡了千万年的泥性,也暗合了天光的神韵。
“包浆”,已然成为我们与时空沟通,与器物对话的钥匙。自然,也从一个侧面佐证了“通感”现象的客观存在。要知道,“通感”是实现有效“沟通”与“对话”的黏合剂、放大器。英国一项最新研究说,这种现象有其生理基础。研究显示,如果把大脑皮层敏感度调得更高,受试者的“通感”表现就更为明显。而如果降低大脑皮层的敏感度,甚至可以完全消除“通感”现象。由此类推,“包浆”就是敏感度,“包浆”愈纯正愈醇厚,则鉴赏者的“通感”能力就愈强。反之,则不然。
不谙“包浆”,“通感”能力弱,无论收藏抑或鉴赏难免频频上当。清末“洋务派”的中坚人物、曾任湖广总督,后又任内阁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等要职的张之洞,有一年,其奉皇上之命回朝述职,住在南门附近一家旅馆。他闲暇时喜好收藏文物,有一天在一家古玩店发现一口形状古怪、古色古香的缸。在听了店主编造的“故事”后,他愈发动心,决意收藏,最后讨价还价至两千两银子成交。一天晚上,天降大雨,第二天早上张之洞起床后径往观赏,然而,缸口四周的篆字已让大雨冲得只字不留。原来,那东西是用一种牛皮纸做的,再用蜡涂上黑面光亮如釉的颜色,然后镌上铭文。张之洞之所以上当受骗,原因之一是他不会看“包浆”。真假“包浆”在行家眼里,那是泾渭分明的。
其实,一个真正深谙收藏的人,不仅懂得“包浆”的来由,而且也一定参与过“包浆”的制造。或许,用“制造”这个词,似乎显得太粗粝、太呆板,用收藏界的行话,应该叫“盘”才对。“盘”,就是用手不断摩挲器物,如石头、青铜器、玉器、瓷器、木器、牙角等,都可以是“盘”的对象。
事实上,一个“盘”字,也终究将中西文化的差异分离了出来。谷泉先生曾说过:“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在‘盘’玩上大相径庭。以石头为例证,中国的石头,无论玉石、翡翠、青田石、寿山石,还是灵璧石、太湖石、英石、昆石等,皆以‘盘’玩后浓厚的‘包浆’为上。西方的钻石、红蓝宝石,或者是祖母绿、蛋白石等,被人抚摸过后,原本耀眼的光芒退去,就需要重新清洗,以保证透明发亮的特性。这与中国器物‘盘’玩后更加光彩夺目,完全相反。”于是,想到了《说文解字》里对“盘”的解释:“盘为承水器,以匜沃水,以盘承之,古者晨必洒手,日日皆然,引申为日日新。”是啊,中国的器物皆为自然材料,其似乎有着更为宽厚的包容之心。尤其当与人的双手产生良性互动之时,器物表面终于“每天发生变化,日日为新”,而双双的“情感和心态也日日为新”。从这个意义上说,藏家的“盘”玩不仅仅是抒情,更不是煽情,而是一种真情的投入,一种对承载历史文化信息的物件的敬畏,一种静下心来、垂下头来的聆听,一种向往古典并将那物件和自己的身体与心连为一体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