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王澍
那一天,在去宁波的火车上,或者,是从宁波返回杭州的火车上。我看见一座旧时民宅,单层,青瓦白墙,从檐廊看是一开间。我第一次意识到它的尺度如此之小。火车的高度提供了一个比平视略高的俯瞰视角,就显得它的瓦作曲面屋顶很大,但檐口的高度估摸只有两米略多。不远处是座小山,高度只在二三十米。我意识到是山决定了那座房子的尺度。那座房子就像一棵树种在山边。过去画的山水里,看似随便的房屋与塔,尺度当是真实的。那房子独处在稻田中,让人觉得孤独,远处几座新民居还算朴素,但尺度感大得多。决定尺度的已不是那山,而是远方城市中的建筑。又一次,我同时看到两个并存的世界,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那一天,我站在浙江台州路桥镇的河边,看河对岸的房子。房子破旧,连绵成带,但从中可以听到“一种傻呵呵的喃喃声过渡到刺耳的勤奋的嘈杂声”,但仔细看,每一幢的界限实际上清晰可辨,是一种近似切分的音节。其中一段木立面上,可看出一个木楼梯的剖面,与立面压扁在一个平面上,这种彻底的透明性让我着迷,我就在河边出神许久。
那一天,路过我所住小区前的街道,眼前景象让我有点恍惚。街边的房子我拍过,一幢简朴的民国房子,里弄式的排屋,但已经没了院子。每户居民都向街边搭建,就像是要毁坏那座房子本身。这些菌类式的搭建除了生活本身的需要,没有描述别的什么,而且越是积累,建筑就越是丢失意义的深度,或者说,在那种搭建背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我曾在一天从这座房子的正面拍摄,街道只有10米进深的空间,我不得不一格一格拍,没有透视,也不管构图,只是用照片做水平的纯粹描述。后来市里掀起一场运动拆除全市街边的违章,这房子又恢复原貌,像只褪了毛的母鸡,已无生趣。但那一天,我就像第一次看见那座房子,因为所有逝去的东西又都重新出现了,我亲眼目睹了一个世界的再生,而且如此迅速,悄无声息。那些小房子实际上都有某些改变,但这种改变完全位于语言领域。这一个和上次的那一个,像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句子,只有些微的差别,且只是在不同住户间互换了位置,而街道生活则完全恢复了生气。我跑回家取来照相机,拍下修自行车的师傅家正在建造的场景。一个师傅正在砌一个洗衣台,下面是清水砖,红砖、青砖夹杂着砌在一起,他就像一位哲学家,明白把两个关键句子分开的细微变化的重要性,一种小小的参差不齐和扭曲,就足以改变一切。他以一个奇特的姿势蹲在那个洗衣台上,像一只鸟。劳作着,闪着某种光彩。这些居民才是真正的城市居民,我的老师,他们明白建造房屋的目的:为了一种生活世界的再生。除此之外,不想表达任何其他的意义。我曾经谈过“建筑”与“房子”的区别,不谈建筑,只造房子,既是为了建造一个宁静而温暖的世界,也是为了超越建筑本身。现代建筑最无能之处在于,它们首先是一些自足的作品,它们经常找不到返回真实的生活世界的道路。
那一天,记得是2002年春节前,我去北大访张永和。北大西门到建筑中心的路上,应该是清朝的一处废园。房子已经不在,但山水还在,曲折反复。我突然意识到清朝工匠是怎么干的,他们先整山理水,然后选择房子的合适位置和高低向背。世上只有中国人这么做,用人工的方法建造一种相似性的自然,遵循某种不同的分类法和知识。今天看来,这种做法完全是观念性的。造房子,首先是造一个世界,这让我明确了转塘校园的场地做法,那些山边的溪流、鱼塘、茭白地和芦苇都应保留,顺应原有的地势,做顺势的改变。
那一天,我突然想再去绍兴看看青藤书屋。印象里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房子,一处小院,围起一团宁静气息。布局有些随意,甚至让我无法清楚记得它的格局。肯定是什么偶然原因,让我无法成行。后来又几次想去,都未成行,再后来就搁下了去的欲望。于是,那处遮满绿荫的院子,就蜕变为一个梦想,隐含在最后建成的转塘校园之中。
那一天,海宁一位画家朋友带我去拜访乡下的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在当地颇有名望,已是八十几岁高龄,但步入他的院子,却是宁静朴素得很。南向单廊的平房,坡顶,坐北朝南,房子东西向很长,走进室内,光线不亮,却很清朗,空气通畅。从室内望南面狭长的院子,亮得有些刺眼。这种室内外的光线反差,在江南的民居和园林中都有,我给这种室内的暗光起过一个名字,称为“幽”。窗上的窗格似乎故意压暗室内的亮度,这即是中国房子上窗户的意味。它不是像现代建筑的窗子是为了提供某种以卫生标准为依据的亮度,它是为了让人从室内向外看的,这才是真正的户牖,表达了面对世界的一种沉静态度,一种玄思气氛。走到户外,南檐廊阳光洒地,很是让人舒坦,我就想转塘校舍应该多做几次这种晒太阳的檐廊,窗子的光该如何控制,绘画教室需要均匀北光,就做南向单廊,通风会很好,用杉木在廊沿做可全开启的门扇,院子最高的有四层,门窗关闭,院子的内界就清晰,具有另人震撼的单纯性,门窗打开,实际上无人能始终控制它如何打开,院子就会具有轻快的多样性,阳光透过它又会如何,它会使院子变成那种双层底的魔术盒子,一种无内容的神秘感,想着就有点恍惚。老中医院子里种的不是一般花草,而是各种中草药,让我想起李渔的半亩园,或者中国的书院。我也想起童年时代住过的新疆大院,那是一个师范学院,院墙围起一个世界,正是停课闹革命的时候,老师们就变了农夫。校园里除了屋子都开垦成田地,种上包谷和蔬菜,一座田园般的学校,我曾在其中快乐欢叫着奔跑。
那一天,施工管理处长吴小华问我,建筑边的覆土上种草怕已过了季节,有人建议种麦子,行吗?我笑着回答,当然好了。建筑周边的土坡上就被种满燕麦,那时正好是12月间。来年四月,麦子一片青绿,已经抽穗。五月,燕麦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