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家园”发声者,浙江省最合适的莫过于王旭烽与王澍二位了。王旭烽多年沉心于“生态文学”,她关注的生态,更多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观察自然中舒展人的心灵。她曾说:“生态,生命的状态,生机勃勃的、生生不息的生命状态,难道它不就是星空,烟月,树梢,断肠诗,一个厚德载物的世界中人的丰满存在吗?”而今年刚获建筑“普利兹克”奖的王澍,从来就是生态建筑的思想者与实践者。就像任何伟大的建筑一样,王澍的建筑设计是深深植根于自身环境又具有普遍性的建筑。
一步一回头 望我之家园
王旭烽
略通白话诗史的人们便知晓,此文之题是套用了汪静之的情诗《蕙的风》中名句: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
将家园比做意中人,瞟也罢,望也罢,建立在一步一回头的基础之上。何故一步一回呢?因为终是在一种离去的情势中。一步步远离,又一步步不忍,故频频回之,目光是朝后的,脚步却是朝前的啊。
这竟然就让我想起了《红楼梦》尾声处,大雪天中,那一僧一道夹宝玉与父亲贾政告别:但见微微雪影里一人,光头赤脚,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向贾政倒身四拜,只不言语,似喜似悲,随后三人飘然而去,唯留长歌一曲: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似喜似悲,莫非正是对家园的那份割舍之情?所以,家园总是要与乡愁联系在一起的,我们是否可以说,一个没有乡愁的人,大概也就没有家园呢?
家园便也成了这样一种纠结,倘若你对她没有产生过离去的冲动,并最终付之于行动,她在你心中便不过尔尔。然而,你若在天涯海角不曾对她朝思暮想,以至于“葬我高山兮望我大陆”,那么,家园也不过是个概念上的弹丸之地罢了。
如此,家园就成了这样一个地方,你一面想着要与之离别,走得远远,以至于产生了这样的民谚:“少小不还乡,还乡苦断肠”;另一面想着要沉溺其中,抵死相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但你最终还是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她。人就是那么一种古怪的生灵,他总是想往远方,相信生活在别处。人们用了很多力量与智慧来离开你熟悉并养育了你的地方,在准备行装的日日夜夜,你铁石心肠,目不暇视,全部心思都在那“出发”二字上。直到你收拾停当,隐隐的惆怅才浮上心头。
而一旦你踏上行程,一切就开始了,你一步一回头,望着来时路,那路的起点,小小的一闪,那是什么,在凝固,在清晰,在招唤,那是家园……天哪!你心中暗暗陡惊,我离开了谁,我离开了什么,我今后怎么生活啊……
我自小就在富春江两岸迁徙,对家园的感觉,永远与水岸有关。年稍长入杭州,居西子湖畔,从此与杨柳岸晓风残月相伴,那种精神的摇荡与水浪的浮涌,有规律地浮及着我的生命律动,水的指向,也成了人的精神指向——向往广大世界,向往没有去过的地方,向往一切不可知的所在,青年时代左右着我的精神,而今,那种指向依旧暗暗散发着魅力。
那时候西湖再美,想象中也不觉得不可以离开。游走在大地上,无疑是最浪漫的事。或许这的确是定居在陆地上的人们的梦想,一部电视剧《北京青年》,号召人们去“重走青春”。说白了,就是离家出走,周游世界。家园呢?此时的家园成了重走青春的理由。在这里,家园成了负面概念,你离她越远,你越青春,你越浪漫。
在真实的生活中,这种选择是一把双刃剑,实际上,对大多数中国人而言,你跳上舟车的第一分钟开始,你的乡愁就随影而行了。我曾记得高中时到过母亲的故乡东海边的一个渔村,随舅舅出海,船行海上,海天茫茫,令人惆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怆然而下,说实话,被大海吓着了。从此知道什么是人的局限,明白了,至少当时,本人的格局在江河湖塘之间,而在那样的坐标中,你是望得到家园的,这太重要了,你得眼见为实。
一旦意识到家园与自己的真实关系,那就进入了“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魔境了。死活赖在西湖边,哪也不想去,一个宅女就这样炼成。记得我刚工作时第一次独立出差,到桐庐去采访,江南阴雨天中上了城站的公共汽车,刚刚坐下就开始想念杭州,其实那时候还没离开杭州呢。车轮一动我就开始哭了,真不是矫情,真是想得不行。到了桐庐,已发展成思乡病,入榻县府招待所睡了半天,当夜工作完毕,第二天一早,拔腿就往西湖的方向跑回来了。
归来数日,突然收到来自南粤的快件,是一部题名《梦里依稀闻杜鹃》的精装手稿,正是我十年前结交的忘年之友刘启言老先生有关“杭州西湖刘庄百年钩沉”的增订版。启言老今年八十有余了,其父亲便是当年刘庄主人刘学询,故乡原为广东香山,只因相中杭州西湖,举家北上,连广东家中的“水竹居”也一并拆了运往杭州,从此便以他乡为故乡,在刘庄筑十坟,二大八小,他与夫人为大,八个小妾为小。启言老为八姨太所生, 5岁时父死,他是在湖上度过青葱少年岁月的,中学便为今天的蕙兰中学。新中国建立初,与“反动家庭”一刀两断,参军入伍革命,转业自动要求去青海,辗转归故里,却非出生地杭州,回祖籍广东,落户珠海,这父子俩个的故乡之旅恰恰走了一个倒行。
我在他的书稿中却读到了关于杭州的最浓最浓的乡情,垂暮老人的诗行,道出了人与家园那种无法言说的情愫,抄录在此,恰好作了此文的收尾:
题望山楼居(注:杭州刘庄旧居)
忆昔居止望山楼,少年白马衣轻裘。
秋山一抹如淡黛,春堤十里足俊眸。
傍湖时感波影动,凭轩坐爱月色幽。
最记一湖烟雨暝,倜傥王孙也解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