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的老师
赵 畅
七十八岁高龄的父亲,曾经是一位有着四十多年教龄的小学语文教师。言老父是我的老师,缘于其做过我的语文老师,更缘于其一直以来亦师亦友教育护佑我成长。
父亲早年初任教时,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更兼语文教学崭露头角,颇是斩获了一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人生意韵。然而,终究是好景不长。知识分子的耿直秉性,以至偶尔的“口无遮拦”,其被划为“右派”。
我的父亲,一个曾经激扬文字、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瞬间从天堂被打到了地狱。当父亲以瘦弱的身躯挑一担沉甸甸的稻谷,跌跌冲冲行走在田间阡陌上时;当我在学校读书,被同学指指点点,以至被人吐唾沫、扔石子时,真正痛心疾首的,还是父亲。每一次,只要我偷偷地跑到他的住地,他都会紧紧拥抱我并泪如雨下。
可有一次,不知为何,他竟一反常态,用双手托着我的脸颊,以十分顶真的口吻对我说:“儿呀,爸让你受苦了,但你要相信,爸是被冤枉的。要相信爸爸一定会被‘解放’的,爸爸多么希望重返教师岗位呀!”我看到,靠墙隅的一块小黑板上,竟被父亲写满了粉笔字;一张简易的桌上,还放着课本和备课笔记。
一旦被摘去“右派”帽子,意味着父亲可以重新回到教育岗位,可以像以往那样挥洒自己的浩荡才情,然而未必。细细观察,我发现除了全身心地投入教学工作,父亲说话似乎更小心谨慎了,也不再业余操笔。
当父亲再也不轻易涉足写稿以后,他自希望将这种爱好移植到我的身上。从上小学二年级开始,他便教我记日记,且要求一天写一篇。他不仅给我出题目,指导我写,而且还经常检查我写的日记。有一天晚上,我觉得没什么可写,加上身体犯困,就早早睡下了。当父亲发现我当天没记日记后,二话不说,绷着脸就一把将我从被窝里拎起。在父亲“逼迫”下,我终于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一件事。原来,去乡下参观时,一位同学离开队伍从机埠的涵洞中穿越了一回,当他出洞的刹那间,我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根麻杆,抽了他的头,以示训诫。于是,两人发生了躯体的冲撞。“你的动机是好的,但做法不可取,效果也不好,你应该从中吸取什么教训呢?”在父亲的启发下,当晚我以《动机与效果》为题,写成了六百余字的日记。从此,我便养成了每天必完成日记才上床休息的习惯。
伴着记日记,父亲还时常辅导我写作文。无论带着我去野外观察、外地参观积累生活,还是具体指导我审题选材、遣词造句,他都不厌其烦。自然,父亲的每一次辅导,恍若在我的脚下垫起了一块块砖,让我的作文从立意构思到结构表达都得以登高望远、骐骥一跃。
记我被高考录取的那一天,正是父亲错划“右派”被平反的消息传到家的一天。双喜临门的这一天,从不喝酒的父亲,喝了满满两盅女儿红,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色,我刹地觉得,父亲此时早已将二十多年来的愁闷、苦涩一齐儿化作了今天扬眉吐气的喜悦。“共产党伟大啊,她不仅能够正视自己的过失,而且能下决心纠正过失。不是说太阳亦有黑子吗?可区区黑子又怎能掩盖太阳的光辉呢?”
自此以后,父亲在公开场合表明自己思想观点的话明显多了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更发现父亲打开了新买来的台灯,借着黄晕的光开始重操旧业。继而,当一篇篇浸润着他的语文教学思想、班主任智慧光芒的文章,飞驰在大江南北各大教育教学报刊上的时候;当《一课多式教例》、《赵老师教作文》等教学专著公开出版,受到广大小学语文教师热捧的时候;当他的事迹登上全国小学语文教学会刊,并被各地纷纷邀请前去讲学的时候,父亲陶醉了!他醉得热烈,为取得这么多丰硕成果;他醉得清醒,为曾经的坚守和自信;他醉得深情,为自己的无怨无悔。
后来,我也成了一名人民教师。自然,不知不觉中,耳濡目染里,父亲的这份情愫亦在我的心里枝枝蔓蔓延伸。虽说我教的是中学语文,但中小学语文教学之间不免有着太多的因果关联。于是,父子俩的研究与写作,总有着说不完的话题,而超越父子关系的“面红耳赤”,各各获得的则是新的思维、新的观点、新的成果。
尔后,因为工作需要,我调离了学校。到政府机关工作以后,因为忙,也因为需要“另起炉灶”,我暂时中断了写作。父亲见状,拉长着脸找我谈话:“你工作忙,我是看到了,但至于放弃写作吗?你到机关工作,接触的东西多了,积累也多了,题材更宽了,写作当是水到渠成的产物,且定然对你的工作有帮助。”渐渐的,当我利用业余时间重新拾掇笔杆,并涉足时评、杂文、随笔,继而在《求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报刊上频频发表时,他笑了。可以说,我所写的每一篇文章,出版的每一部文学专著,以至每一次获奖,都令他兴奋和自豪。
父亲退休已二十年。记得他曾给上海一位同行写信时提到:“我未退休时与退休一样,退休时又与未退休一样,唯一的差别是,我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度,舒心地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是的,已经退休在家的父亲,除了继续自己的写作,还与人合办了课外写作辅导班。报名者众,好评似潮,那是不用说的了。写作班的学生,基础参差不齐,父亲教得甚是辛苦,但令他欣慰的是,即便是那些“差生”,经了他一段时间的精心辅导,也写出了美文并在报刊上发表。
可毕竟是近八十的老人了,经常不午休,一讲就是二三个小时,且风雨无阻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家人们不放心,多次劝他该歇一歇了,可他不愿。尤其当有的人误以为他是为了赚几个钱时,他气得不行。有一次,他在家里发脾气,说:“我们家里并不缺钱,这不,我还常捐款做好事哩!我之所以热心辅导孩子,更多是出于一种责任。你看,现在的孩子喜欢上电脑,有的连字都写不端正,遑论写作了。替他们补补写作课,这不也是老有作为的体现吗?”
又是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父亲依然按亮了那盏用了几十年的旧台灯。那正襟危坐的姿势,让我想起了当年他坐在办公室的背影;而那蓬早已花白了的头发,则令我想到了他写满黑板的粉笔字。蹑手蹑脚来到父亲的背后,我发现他正在修改写作班学生的作文,而红笔划出的特殊符号,分明告诉我其修改有多顶真。不经意间,我更发现,案头一侧还放着我刚发表的一篇杂文,旁边竟也密密麻麻写满了评语。看着,读着,我不禁潸然泪下——不为别的,只为父亲园丁般的辛劳、春蚕般的奉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