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瓷缘
张国云
青瓷,有“青如玉”的温润肌肤,有“明如镜”的诱人倩影,有“声如磬”的生命韵律。因此,一旦发现心仪的青瓷,犹如一场恋爱,总是梦魂萦绕,朝思暮想。
我曾在《云上的金顶》一书中这样赞叹道:“如果你是青瓷/我就是一把土和火/用爱孕育一个前世今生。”
上月,在同事及龙泉好友吴子敬的鼓动下,我来到宝溪乡。这里可谓龙泉青瓷故里,也是钱江源头。
早在改革开放初,我从部队到地方的第一趟出差,就是到宝溪“外调”。那时山路十八弯,山沟中几十户人家,简陋的土墙片瓦,家徒四壁,境况凄凉。惟有那到处堆放的青瓷,让我找到了一点温馨与怜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青瓷,转眼就挑满一大纸箱。
那天大雨倾盆,乡下回城公交车停开。天黑时,我拦到一辆过路拉木头的卡车。木头搁在车顶与车厢之间,有一空隙可以藏人。司机对我说:“不怕死?就呆在那里!”面对山洪狼嚎,此时,我只想赶紧逃离这个深山。
山路颠簸,搁在车顶的木头一根一根滑落下来。任凭我在车厢如何痛叫,声音被暴风骤雨掩去。天亮到县城,司机见一车木头都平躺在车厢,知道事情不妙,立马直奔医院。当人们从木头缝中拖出奄奄一息的我,庆幸那箱青瓷,挡住木头对我躯体的碾压。这次我才明白,灵魂是有颜色的,这是我生命里对青瓷的第一印象。
后来作为援藏干部,我在那海拔4700米的生命禁区,在那“风刮石头跑,满山不长草,一步三喘气,四季穿棉袄”的藏北高原,眼中唯一有生命的颜色,可能就是挂在我脖子上的那只青瓷小葫芦瓶。在那戈壁荒滩,青瓷那种独有的梅子青色,特别具有生命光泽,我在《一个妈妈的女儿》书中说过:“让荒原的眼睛/过把绿色的瘾/使生命之树/在苦焦的心头常青。”
每次进无人区,我都要将青瓷葫芦灌满白酒,至少有一二两。高原缺氧,人易犯困。此时,将高度白酒注入雨刮器水箱,车开十来公里,雨刮器喷出的水带有一阵飘香美酒,顿感清醒神怡。也许这是解决当下“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的秘诀。
一次,到十世班禅转世灵童的家乡嘉黎县,在那落差高达1500米的山谷,路越走越险,但山却越走越美。正陶醉在雪山美景之时,司机突然吼叫:“不好,泥石流!”老实说,那时我根本不懂什么是泥石流。只见司机猛打方向盘,把我从正面避开后,奋不顾身向我身上扑来。无论汽车如何在山谷中翻滚,这位康巴汉子用他伟岸而结实的躯体护着我,右手刚好按在我挂在胸前的青瓷葫芦上……我已不敢再回想上世纪九十年代,那刻骨铭心的恐怖一幕。那次,天葬台点燃起“桑”烟,亦如青瓷龙窑升起的烟火,我背着司机的尸体,摘下胸前的青瓷葫芦,挂到他的脖子上。在那雪山,在那荒原,我真的见到一个幽灵,在浴火中变成一个永生凤鸟!
援藏归来,我再也没有随身带过青瓷,我知道青瓷已随他去了天堂。但工作与青瓷又难舍难分。开始在投资口,我鼓动龙泉青瓷集聚,审批了全国首个集供产销、研发、体验与旅游观光为一体的综合性特色文化园区,使昔日青瓷明珠再度辉煌。后到服务业口,我又极力推进龙泉青瓷文化创意基地,千方百计争取国债资金建设龙泉青瓷博物馆。这一文化创意基地的灵魂建筑,由中国工程院院士程泰宁主持设计,远看就是一座青瓷古窑造型,成了龙泉的一个地标建筑。
那日,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作家叶放,得知我是中国作协会员,执意要领我参观他那祖祖辈辈生活的大窑村。当我走进村子,见到山里人家一面面土墙留下众多古青瓷碎片,让我再次震撼。难怪叶放要将故乡一个个青瓷故事,编织成《飞天窑女》的电影作品。我们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宋代古道上,他捡起路边跌落的半截古砖,对我说:“拿去留念吧!”我突然眼含泪花。
叶老哪里知道,我曾当过全国最大的建筑材料企业老总,对秦砖汉瓦早已情深意长。与青瓷工艺又是一脉相承的。在这“俯拾是瓷,仰看成诗”的世界非遗之地大窑村,回到住地,我立马写下一首《大窑遗址》的诗:“不同朝代的瓷片/有静卧如流云/有青翠如山峰/有狂泻如飞瀑/有嬉戏如鱼跳/满地的瓷片/仿佛祖先留给我们的名片!”
岁月漫漫,苍水茫茫。30多年后的今天,我又来到故地宝溪。美丽的披云山下,千年古树遮天蔽日,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一条清澈潺流,从村中穿流而过,溪鱼似散落的古瓷碎片;而一座座古龙窑,随着山水流转,满眼烟岚。那天一路大雨滂沱,李乡长早已守候在村口。我们到时雨也停了下来,那种“雨过天晴云破处”的世外桃源的感觉,正是我们追逐的青瓷美妙姿色。
一夜雨水冲刷过的宝溪,山村土地露出许多青瓷碎片,令人惊叹不已。作为龙泉青瓷传统烧制窑炉,龙窑在这里曾经辉煌过,目前有龙窑15座,其中9座百年以上的古龙窑保存较为完好。李乡长说,当时宝溪是个窑烟蔽日的地方。随着液化气窑炉替代柴火,本世纪以来,龙窑烟火几近消失。据《龙泉瓷厂志》记载,1825年,宝溪溪头村民李先明在当地建窑,称“李生和号”,继之“丁裕顺号”、“福春祥号”相继投产。在宝溪乡的宝更村和坑口村,也有村民陆续建起龙窑。从那时起,宝溪燃起制瓷的烟火。
龙之泉,泉之窑,窑之火,火之烟。可以说,宝溪现已形成李、龚、张三大青瓷世家。当窑工从龙窑取出一件件青瓷,沧桑历史的洪流扑面而来。那柴火燃烧的熊熊大火,那汗流浃背摆放匣钵的窑工,那充满期待瓷土蜕变出精美青瓷,这是古龙窑最开心的一刻!
回城半路的驿道上,路过一家叫上洋瓷厂,说是上世纪中国最大的国营瓷厂。走在那极不整齐的厂区里,吴子敬悄悄告诉我,他15岁曾在这里烧窑,与青瓷结下不解之缘。之后参军转业到供销社,与茶叶打交道时,迷上收集茶壶,从而一发而不可收。迄今已收藏青瓷近万件,从早期唐代青瓷文物到现代大师的青瓷作品,几乎囊括龙泉青瓷各个朝代作品,也见证了“清澈如秋空,宁静似深海”的青瓷全部历史。
“收藏一定要千方百计收到手上,藏在心中。在这里,藏家比的不一定是财力,更多比的是心力。”子敬兄的话让我久久难忘。他现在一边不断为国家馆藏捐赠珍贵青瓷文物,一边又悄悄筹划建立私人博物馆,他说要让龙泉青瓷放射出更加灿烂的光芒。当时我写了这样几句话给他:“兄,为何如此痴迷/是爱她柔情的肌肤/是爱她芬芳的耕耘/还是爱她燃烧的激情/也许是,也许都不是/她真正值得爱是,即便碎片/也不失土与火的魂!”
真不忍心离开这个连空气都散发着青瓷香的地方,那古朴典雅的艾青,那清丽逼人的翠青,那大气庄重的粉青,我们仿佛是在‘云飞有色长生画’的翠色中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