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食物
本报记者 陈宁
7月12日,浙江省社科院研究员俞为洁带着她半年前的新作《中国食料史》,走进了一场名为“舌尖上的中国”的讨论会。本报记者对她进行了专访,共同探讨我们的食物和文化之间的关联,以及目前我们在“吃”方面仍然存在的问题。
记者:《中国食料史》的看点在哪里?
俞为洁:《中国食料史》是赵荣光先生主持的“中国饮食文化专题史”丛书中的一本,虽然从书本结构的明线上看,这是一本有关中国食料发展过程的通史类著作,但这条明线其实是由“文化”这条暗线支撑起来的,书中最着力、最精彩的地方正是对食料数量、种类和质量变化背后的“文化”因素的剖析。
记者:食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它在历史上历经怎样的变化?
俞为洁:“食料”就是食物原料的意思。在食料种类和数量的变化上,种养殖技术的发展当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比如,在旧石器时代,人类随季节变化到处寻找自然界的动植物资源为食物,游荡于大地,和动物差不多,只是多了点采猎工具和采猎技巧而已,找到啥吃啥,逮到啥吃啥,这是食料种类最丰富的时期。而进入新石器时代后,来自农业和畜牧业的作物和家养畜禽成了人类食物的主要来源,食物来源逐渐稳定,食物的品质较好,但与此同时,食料种类开始变少,人类种的和养的东西品种有限,营养不平衡问题开始出现。随着农业生产技术的发展,农业逐渐成为人类的主要食物来源,同时因为人口压力日益严重,农业生产开始越来越追求高产,从而导致非高产动植物食料被快速排挤出农业生产范围。
因而,总体上食料种类正趋于减少。据统计,自然界中可供人类食用的植物约有8万余种,但目前只利用了150种左右,而且集中在水稻、玉米、小麦等谷类作物上。
记者:这是否就是您在本书中呼吁“吃得杂些再杂些”的原因?
俞为洁:呼吁吃得杂些再杂些,是有感于当今食料种类的单一化已造成人类严重的营养不平衡问题,即总体上的营养不良而局部上的营养过剩。而这种不平衡又带来了严重的健康问题。“品种”和“种”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们所说食料种类的减少指的是“种”的减少,而不是指品种的减少。现在食物的花色品种几乎是历史上最丰富的时期,普通一个面包房,日常售卖的就会有十几、二十几个不同的面包种类,但这顶多只能表明食品加工技术的进步,而不能代表食料种类的多样,因为这些不同的面包,虽然看着琳琅满目,但基本原料都只是面粉,即使一次吃了10个不同的面包,吃得也就是面粉而已。
我们其实已经能体会到,现在的食料种类是多么单调,而单调的食物种类又导致了我们营养的不平衡,有些严重不足,如纤维素、维生素、矿物质、微量元素等;有些则严重过度,如淀粉、脂肪、糖、盐等。所以我呼吁“吃得杂些再杂些”,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营养的全面性和平衡性,以利于身体的健康。
因而我提倡多开发种植植物性食料种类,而不是盲目扩大动物性食料种类的饲养,更不是让人以“吃得杂些再杂些”为借口,大肆猎食野生动物。野生动物是地球生物圈中重要的一环,目前的处境已非常可怜,每天都有灭绝的种,人类已占有地球太多的资源,应该知足,何忍再以口欲和营养之名猎食之。
记者:您觉得现代人的吃,什么问题最严重?
俞为洁:是食料的巨大改变。据研究,人类基因的99%是人类进化成智人之前(约4万年前)即形成的,而99.99%的遗传基因形成于距今一万年农业产生以前。这些基因是我们的身体在几百万年采集渔猎及农耕生产的生活中,不断调整而积累下来的。推算起来,人类历史上靠采集渔猎生活的人约经历了10万代,靠农业为生的人约500代,靠工业生活的人约10代,只有现在2代左右的人是靠深加工的快餐食品为生的。因此虽然采集渔猎和农耕畜牧两种不同的食料获取方式,对膳食结构有一定的影响,但改变不是很大,而且改变过程是非常非常缓慢的,对基因影响不大。而我们现代的这2代人,面对的却是突如其来的食料巨变,基因反应不过来,就乱套了。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食料改变太快,基因适应调整的时间还不够。二是食料改变太大,现有的基因一时处理不了。过去人的食料中,纤维素和维生素C的含量都较高,而糖、盐的比例却很低,淀粉的比例和脂肪的比例也不高,因为那时对普通百姓来说,天天吃白米饭、大块肉都是比较奢侈的事,而现在的食料却是高糖、高盐、高淀粉、高脂肪,一个已适应低盐、低糖、低脂肪、高纤维、高维生素的生理生化系统,一下子如何处理这些高糖高盐高淀粉高脂肪?
基因一乱套,人的健康就成问题了,癌症、心血管病、糖尿病等所谓的“文明病”在世界范围内都呈高发趋势,成了人类最主要的死亡原因之一。
记者:在您看来,食物和文化为何有不可分割的关联?
俞为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传统社会里,食物基本来源于当地的农牧业生产,因此其食料的种类基本取决于当地的气候地理条件。而食料种类的不同,以及食物生产、加工、烹饪和贮藏的难易,又会影响到文化特色的不同。例如,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文化就完全不同,中国北方麦食区和南方稻作区的文化也不同。
文化对食物的影响,有时也是非常强大的。例如宗教对信徒食物的影响几乎是决定性的,例如佛教徒的不食荤(在佛教原始教义中,荤是指葱蒜等有刺激性气味的蔬菜,传入中国汉地后,肉食逐渐也被归入荤,因此中国汉地的佛教徒都吃素)。又如近现代的工业革命和信息化革命以来,世界文化趋于一体化、同质化,世界上的强势文化不仅改变着其他地区的文化,而且通过文化改变着他们的食物。快餐等西式食物和餐饮方式在中国的流行就是一个例证。
但食物因为与人身体的生理生化变化密切相关,因此与其他物质因素不同,具有特别的顽强性。我们可以轻易接受所谓的现代生活模式,住洋房、开汽车、看美国大片、用电脑、手机,甚至西方人的宗教和思想观念,但我们其实很难改变我们已有的食物,“妈妈味”永远是让人最落胃最舒坦的食物。
记者: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为何受到热捧?
俞为洁:我的观感是中国并不缺乏饮食类电视节目,但独有此片红火,我觉得有4点特别值得关注:一是基于饮食而高于饮食,充分展现了“文化”的魅力,通过食物生产表达了中国人的智慧、坚韧和对生活的热爱;二是充分表达了敬重自然、尊重劳动从而爱惜食物的观念,而这些正是现代人普遍缺乏的素质,可谓直指人心;三是以平民的视角触动了普通人的情感世界;四是把食物与诚信、良心等品德联系在了一起,有效地唤醒了现代人对食物安全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