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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2版:人文世界·钱塘江

痛别祖母

  赵 畅

  2012年2月最寒冷的一天,祖母走了,以九十八岁的高龄。

  去年底,因为身体虚弱,祖母躺在床上养病。我与父亲去四明山麓的小山村看她时,竟发现她一下老了许多,脸色黑了,脸颊小了,皮肤干瘪了。我知道,除了年龄的因素,也与前些年九十五岁的祖父走了有关。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祖父的突然离去,对于祖母的打击,当是巨大的。

  原本以为,只要捱到春天来临,祖母的身体或许能够慢慢康复。可没有想到的是,祖母因为晒太阳而不小心摔断了腿。对于一位高龄老人,摔断腿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当我们再去探望她时,已经判若两人。她几乎很少说话,且显得很不情愿。当我们与她告别时,只见她双手紧攥着被角,很快,一串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知其去日无多,我们不禁悲从中来。几天后,当祖母去世的噩耗传来时,我们无语凝咽,肝肠欲断……

  我从小寄养在祖父、祖母家,与祖父、祖母自有着深厚的感情。祖父白天要下地劳作,所以我与祖母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祖母对我的照顾亦格外细心。

  在我的记忆里,最困难的时候,全家吃的是薄粥和番薯,小菜则只是一小盅盐炒芝麻。可祖母基本不让我吃番薯,即便是吃薄粥时,她也会帮我“开后门”,从厨房撮一匙白猪油放到我的碗里。若有客人光临,偶尔杀鸡宰鸭时,祖母总是让我做她的帮手,并将烧熟的心、肝之类的东西让我吃(当年在农村这些肚里货被视为鸡、鸭身上的宝,上好)。生病时,祖母对我更是倍加关心。见我胃口不开,她总是千方百计替我弄好吃的。

  是啊,祖母对我的关照,可谓无微不至。大暑天,乘凉时,祖母会不停地替我打扇。到了半夜,若有蚊子叮咬,只要我用力搔几下,被惊醒的祖母总是立马点亮油灯,用芭蕉扇将钻进蚊帐的蚊子驱赶出去。而夜里有时我随意的一声“口渴”,祖母二话不说,便下楼去烧开水,待凉了再上楼让我喝。到了冬天,祖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添上一条加厚的棉床垫,有时还拿出自己舍不得用的新花棉被。因为冷,临睡前,祖母用铜火炉(小山村盛炭火的取暖器)替我热被;早上,则用铜火炉替我暖衣裤……这些小事,在当年我并不在意,甚至以为太过平常,而今这一桩一件浮现在我眼前,让我忽然对祖母给我的爱融进了一份特别的感悟,亦让我顿生一份迟到得太久太久的愧疚。

  祖母的勤快,那是不用说的了。虽说她与小山村上了年纪的妇女一样,不用再下地劳作,但替大叔、小叔领孩子,以及包揽家里的洗刷烧煮,包括养猪养鸡养鸭等活计,似成了当仁不让之事。自然,全家人身上和脚上穿的,也都由祖母亲手制作。是的,平日里,待做好家里的杂务,祖母便会掇一把竹椅坐在台门口,伴着盛有各色碎布的小竹篮,笃悠悠地或补衣服,或纳鞋底。或许,对于祖母,这是最为清闲的时候。可恰恰就是串起这点点滴滴的时间,祖母将全家人的穿着打理得光光鲜鲜、服服帖帖。这不,当年我穿着祖母替我做的布鞋上大学,同学们见了,还直叫好而羡慕我哩!

  祖母的节约,则是出了名的。她对自己很抠,身上很少添新衣新裤,平日穿的都是打了补丁的。积攒起的一点钱,总是替祖父、叔叔打算。一些废旧的东西,她更是舍不得扔,什么绳呀,袋呀,盒呀,纸呀,等等,都被她收藏得好好的。尽管叔叔多有埋怨,但她依然故我。难怪,只要碰上需用这些东西的时候,祖母总会很快将其取出来,并连连嗔怪:“当初要是扔了,今天到哪里去找,不又得花钱了?”这多年来,光是我父母就给祖母送过许多被子、衣裤、鞋帽、暖手袋之类的生活用品,其中许多她都没用。

  记得祖父去世前的一年,妹妹跟祖父开玩笑问及他们当年找对象的事。想不到,一向严肃的祖父竟手舞足蹈向我们述说起当年的“罗曼史”。述说间,自少不了祖父与祖母的“斗嘴”。听到最后,我似乎从祖父隐隐约约的表述中听出了点弦外之音:在祖父看来,祖母其他什么都好,最遗憾的就是“没读过书,没有字眼”。

  我总以为,祖父太过苛求。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尽管祖母当年家境很不错,可家里又怎么可能送祖母去上学读书呢?然而,让我颇感自豪的是,祖母虽然缺知识、缺“字眼”,但她身上并不缺文化、缺心眼。莫要看她平日里总是穿一身打了补丁的衣裤,也很少打扮,但一遇到有重要客人来家抑或上街买菜、外出做客,她的首要任务,便是“开脸”(用棉线绞去脸上汗毛),并换上难得一穿的新衣新裤。而今想来,这恰恰是没上过学却文化盈身的祖母讲文明懂礼貌的表现。何以这样说?因为她懂得善待自己,也懂得尊重别人。这不就是祖母有文化涵养的表现吗?

  是啊,因为吃了没有上过学的亏,所以祖母对于我读书也格外重视。在小山村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见我逃学,她并不骂我,更不打我,而是把我叫到她跟前,给我讲我父亲孩提时读书的故事,既以当年父亲考试成绩名列全县前茅的事激励我,亦以祖父时常拿板尺惩诫不用心时的父亲之事“吓唬”我。有一回,她还把我拉到了放置油灯的桌前。但见她从容地从油灯中取出芯子,用剪刀将发黑变硬的头剪去。一边剪一边对我说:“这发黑发硬的芯头呀,就好比一个人的懒惰,只要剪掉了,一点一燃就豁亮了!”我知道,这是祖母在借事喻人,是说给我听的。自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逃过学。

  有一年,父亲来信,要我回到城里读书。祖母闻言,竟哭成了泪人。尽管她很不情愿,可一整夜的辗转反侧以后,她还是“竭力”开导我:“毕竟城里条件好,书读好了,读高了,你就有出息了。爷爷、奶奶、叔叔疼你、爱你,最后不也图你有个出息吗?再说,你以后寒暑假还可以回来玩,我们也可以去城里看你呀!”

  祖母在村里有着极好的口碑。平日里,只要哪家有事去找她,她总尽力相帮。有时,甚至还叫人写信或自己打电话给我父亲,请我父亲帮忙。但对于违反规定的事,她总是耐心解释、百般劝说。更记得我担任领导干部的那一年,去小山村探望他们两位老人家时,祖母将我拉过一旁,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做了官,就要替老百姓做好事。另外,我千万叮嘱你,别人的钱拿不得,坏事做不得,‘头上三尺有神明’,按照我们农村的说法,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才行呐!”而今,祖母虽已逝去,但这一谆谆教诲,依然回响在我耳旁。

  祖母的一生,是勤劳、勤谨、勤快的一生,在我看来,中国劳动妇女身上所有的优秀品质,似乎都能从她身上找到印证,其中也包括夫妻恩爱之道。是的,前些年当祖父摔断股骨卧病在床以后,护理的事,除了重活,差不多就被已是九十多高龄的祖母全包了。她说:“叫外人照顾不放心,他老头子也不愿意。”就这样,那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擦身、换衣、端茶、喂饭,自是见证了羸弱的祖母的坚忍,自是诠释了祖母对祖父那份始终不渝的真爱。或许,祖母对祖父的爱缺乏轰轰烈烈的氛围,缺失浪浪漫漫的底色,不免显得平凡、平淡,但却平凡中见伟大,平淡中见壮美。爱情若能臻于这般境界,也自对得起壮丽的人生,对得起神圣的婚姻。

  当我噙着泪写完这篇悼文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相信,对于这样一位勤劳朴实、心地善良的老人,老天也一定会怜惜并宣泄内心悲愁的。

  大雨还在下,我的心雨也始终未曾停止……


浙江日报 人文世界·钱塘江 00022 痛别祖母 2012-07-06 2579705 2 2012年07月06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