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宓的眼神
本报记者 刘慧
采访曾宓先生,他把地点选在了浙江美术馆的展厅,《八十初度——曾宓艺术展》正在这里展出。
因为绕了远路,我们赶到展厅的时候比约定的晚了一刻钟,匆匆跑进展厅,脑子里还在琢磨怎么跟曾先生致歉。但看见我们,他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笑意盈眶地引着我们就开始讲那150张书画的故事,150枚印章的传奇。
老艺术家宽厚的眼神迅速缓解了我们的不安,我们一下子就沉浸到美好的山水世界。
艺术是精神之花
我们从大画看起说起。熟悉曾宓的人都知道,他很少创作尺幅大的作品,因为他认为,画太大了,容易空洞缺少内涵。但这一次,为了纪念自己的“八十初度”,曾宓第一次集中创作了一批大画,233cm×105cm,一幅幅并排挂在墙上,远远望去,很有气势。
画幅虽大,细细琢磨,却饶有趣味,很有嚼头。
曾宓作品浑身上下都是他漫不经心设计的看点。
《童年》,是一幅稚趣孩子的背影,一路小跑,小辫子一颠一颠……路过《残荷听雨》,有人把它和李商隐的诗句媲美,曾宓摆摆手,就是家门口的一处寻常景。还有这幅《年关》,密密的人群,漫漫的归家路,道出艰辛背后情感的指向……
看画的过程中,曾宓的眼神一直平和如水,每当听到旁人的赞美感叹,他都会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幽默的语言时不时逗得我们笑出声来。
但当我们议论到当下美术界及拍卖市场上的一些关于造假、流水线作画的话题时,曾宓眼神一振,目光锋利起来。他说:最反感那些假丑恶的东西,因为艺术,是精神之花。
而这精神之花首先是植根于生活的真,“没有生活的真,也就谈不上艺术的想像力,谈不上精神之花的美……”
用曾宓的话来说:“我的画画得不累,也想观者看得不累。”朴素的语言,道出画家的艺术观。
我们赶上了一个追求形式的时代,许多艺术家迷恋技术,喜欢“拗造型”。但曾宓认为,绘画的技艺只是较低级阶段的表现能力。只有将技术融进感觉,升华为感悟,才能真正发挥技术的作用。画家的天职是热爱人民、热爱生活和生命,直抒性灵,以情感人。所以他的所有作品都是从生活体验出发,睹物思情,缘物生情,托物寄情,写物传情。
譬如他曾经心爱的《姗姗》,那是一只小松鼠。20多年前,曾宓在花鸟市场见到它断了尾巴没有人要,将它带回了家。他不舍得把它关进笼子,说还给它“最大的自由”。姗姗有跟着他吃饭画画的高级待遇,曾宓会蹑手蹑脚走过去,怜爱地盯着它看,突然拔它尾巴上的毛毛,然后看着姗姗的囧样哈哈大笑。后来,姗姗病逝了,曾宓伤心了很久。许多年后,《姗姗》永远留在了画里。
享受心灵的自由和乐趣
其实在此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曾宓专注于书法,很少画画了。他说:我觉得自己画画的高峰期过去了。
这是他的谦逊之词,也是他对自己为艺的标准:没有新意我就不画,没有感觉我就不画。
艺术精神之花盛放,需要充满灵性的新。
每天凌晨两三点钟,曾宓都会醒来,朦朦胧胧之间往往是思维最活跃的时候,他会任想像力自由驰骋,用意念去捕捉一种梦幻的灵光。
“八十初度”艺术展辟出一个展厅,展出曾宓的书法作品。对他的书法造诣,我们早有所耳闻。他从小就临颜帖,走上艺术道路后又喜欢徐渭、八大一路。他画画非常注重题跋,精彩的题跋,比较多但恰倒好处的印章,与他特色鲜明的笔墨融为一体,形成了曾家山水独特的面目。可是,当我们一下子看到他一大批书法作品时,还是吃了一惊,清雅之气扑面。
说起美术界的教育失衡与人才浪费,曾宓眼神一暗,充溢着忧思,他说:“培养了那么多的画家,却在千人一面地抄袭。”重复自己,是最让他沮丧的事情。因为在他看来,创作,应是凭借机智超越自我的过程,从中享受心灵的自由和乐趣。
他指着一幅作品告诉我们,当初如何把调了豆浆的墨泼在石板上,浸润老宣纸,纹理毕现后,又是如何顺势而做。“用笔,我们的祖先已经用尽了,但用墨,还有可多的空间呢。” 说起这些年来的曾氏探索,老画家双眉飞展,目光明亮,他俏皮地说,画画,我不想再重复自己了。现在要画,要么是特别有感受。所谓“神来之笔”就是一瞬间的东西。比如很多人说,哎,你那个画得太好了,给我也一模一样画张。可是这个笔下去,就是怎么着都不对劲。
创作需要长时间养气
每次看见曾宓,都觉得他越来越敏捷灵动,一点不像一个近80岁的老人。请教秘诀。曾宓往沙发上一靠,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爱玩啊”,眼眶里流泻出幽默、自得的神色。
据说,曾宓贪玩,在圈内是出名的。先是爱玩古董,迷古旧印章、陶器瓷器等。在他收藏的宝贝中,最丰富的大概要算印章了,他的抽屉里、柜子中,挤满了各个朝代、各种材质、不同内容和风格的印章,书画作品完成之后,根据不同需要,他会精心挑选,钤上不同的印章,让印章和书画作品相得益彰。
果不其然,他告诉我们现在最喜欢的生活就是三项:放眼看山,放声歌唱,放手打球。“我们有一个唱歌的小团体,还有专门的老师,爬好山,到了山顶就开始唱歌。玉皇山,我们经常去那里唱歌。十里锒铛,你去过吗?那里特别美,在那里唱歌感觉更好。唱歌是练气息的,气运丹田,对练书法也有帮助,另外,我还经常打乒乓球。”
浙江美术馆副馆长斯舜威与曾宓先生相熟。他记得,和曾宓打球,暗暗吃惊:这老头哪里来这么大能量!
曾宓喜欢拉球、削球,将身子退得远远的,如同姜太公钓鱼一般,气闲神定地等着球的到来,将球拉起、削出之后,嘴里孩童般嚷嚷着:“扣!快扣!”你扣得越狠,他越来劲。有时,他在回球之后,会大声叫喊:“快跑动,跑动起来才能接住。”
看画的时候,有人问曾宓一个问题:怎么可以画得如此有趣味?曾宓舒眉展目,嘻嘻一笑:意在笔先,笔到意随——为了创作,往往需要酝酿很长时间,需要长时间“养气”。
养气,这话让我们茅塞顿开,由此联想到曾宓喜欢古玩、喜欢唱歌、喜欢打球、喜欢“玩”的真正原因。也许这就是所谓修养修为的积累。听说德国慕尼黑也有不少“曾迷”,常来杭州看他的书画作品。他们说,一看到他的书法,仿佛有一种光冲上来。不知道他们说的“光”与中国文化的“气”是不是同一回事,但至少感觉是一样的,是一种面对美好艺术品的共鸣。
他是如何炼成的
“家中排行老三,学习成绩很差,独爱嬉闹搞趣,就爱乱涂乱画。无知而又执着任性,不知道有过多少迷惘、困顿。时间长了,家人也认可了我的兴趣,学画去吧……”
这是曾宓创作的《八十感言》开始一段。
曾宓,笔名三石楼主,1933年出生于福州。“遵从家乡的算法,人一出生就是两岁,也就是虚岁增加两岁,所以今年是八十初度。”
出身书香人家的曾宓,其父曾睿1929年创办中国第一家民办博物馆。对美的向往如同一条涓涓细泉在曾宓少年的心田里流淌着,并化作无尽的才思。
1957年,曾宓考取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在潘天寿、顾坤伯、周昌谷等大师的指点下,曾宓将前辈大师特别是黄宾虹、林风眠两位大家的长处融会贯通在自己的笔墨水意境之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艺术特色。
“都说名师出高徒,我真有幸,赶上几位恩师尚都健在,他们的教诲亲授,是我最大的收获,也是最好的机遇。”曾宓站在展厅入口那幅50多年前与老师同学的合影旁,一个一个细细辨认,流淌着缕缕温情。
1962年毕业分配到王星记扇厂任设计。然后文革十年磨难,是美给他慰藉与力量,支撑他走出漫漫长夜。1984年他调入浙江画院任专职画家至今。几十年来,曾宓一直孜孜于中国画艺术的深邃海洋之中,他以精湛的笔墨、高远的境界以及强烈的风格,被誉为中国当代文人画中最具代表性的画家之一。
展厅中,作品《一抹夕阳》的名字,引起许多人的好奇。有一丝壮美,又有一丝无奈。曾宓是在形容自己吗?
曾宓答:有人说,有想法就有生命,年届八十,生命不息,耕耘不止,避誉如谤,以谤为师,愿与同道共勉之。
采访结束的时候,问了曾宓先生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的画还有啥不足吗?
当然有,曾宓圆睁双目,较真地说,我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画要画,100岁的时候我还要办个人画展。说罢他又哈哈笑了起来,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以及笑眼中倾泻出来的亮光,又一次深深感染了我们。
曹植《洛神赋》云:“明眸善睐”,事后回想,与曾宓交谈,最难忘的恰恰都是他的眼神。宽厚、透亮、灵动、俏皮、平和、执着、忧虑…… 生活与绘画实践,造就了艺术大师的丰富眼神;而敏锐的眼神,又使画家捕捉到了艺术点睛的妙趣。难怪他笔下的世界能如此楚楚动人,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