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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4版:文化休闲

人间四月
三十年

——读《重返1976》
给袁敏的信

  袁敏:

  其实,关于总理遗言事件,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就有过相关的一些报道和文学性记载,我还读过当事人李君旭自己发表的回忆文章,记录他当年在押时的情景。由于这个事件的最初策源地发生在杭州,又与你家有着如此特殊的关系,还由于当年我们就相识,作为这个事件的边缘与旁观者,多少有些知情。

  我相信有许多人都建议你能够把这段历史如实地记录下来,而你现在则用了你的小哥哥袁中伟当年出狱时的话——二十年内我们谁都不要说这个事情——以此诠释这三十年来的巨大的等待与沉默。

  我想,因为纷沓的未来正接踵而至,而尘封的往事又过于重大,要说清楚史实,分析破译这历史事件背后的密码,洞察历史的天空给我们布下的深邃谜团,何其艰难,此事因此悬置三十年,是可以理解的。

  你与李君旭认识最早,我与他虽然交往不多,从认识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我们说起蛐蛐儿李君旭这个人,几句话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说来,他就是最好写的人物。但你又会同时发现,他是最难写的人。

  一方面,你希望真实,因为文学虽然流派众多,但所要表达的第一真谛还是真实,何况纪实文学,真实就是它的生命。而我要说,你在《追求真相》里所描述的那个李君旭,已经是最贴近他本人真相的那个李君旭了。

  但另一方面,李君旭作为那个时代的英雄,况且这位英雄目前的境遇又是如此的苍凉,我们有必要如此真实吗?因为那个真实的李君旭和我们心目中的那些传统道德文章中所宣传的英雄,毕竟是有距离的。

  我认识李君旭是名气在前,相识在后。实际上你们家一平反,我们就都知道你家没有人参与编写“总理遗言”,是蛐蛐儿自己独立完成的,抓进去高压审讯之后,胡乱供出了一些人,那些人是真的无辜。尽管如此,大家对李君旭并没有什么恶感,总归是反”四人帮”的英雄嘛。这样,我们印象中的李君旭,就是性格有些敏感胆怯罢了。然而恰恰相反,李君旭很快就在当时的杭州城里名声大震,我记得当时汽轮机厂有两个大名鼎鼎的年轻人,一个是今天还活跃在中央电视台的著名创意策划人朱海,还有一位就是蛐蛐儿李君旭。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的作品《啊,龙!》获得全国报告文学大奖之后,在浙江文学界也立刻有了自己的地位。我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他的。

  也不知道这个蛐蛐儿的外号是怎么来的,他的形象和蛐蛐儿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诚如你所言,他身材高大,嗓音浑厚,黑发微卷,胸膛挺拔,但是与所有这些富有男子气的形象特别相悖的是,蛐蛐儿长着一张孩子气的娃娃脸。你在文中写到了蛐蛐儿喜欢拉女孩子头发,的确如此。至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正在粮站买米,突然头发剌痛,回过头一看,李君旭笑嘻嘻地站在我背后,手里还抓着我的一缕发梢。使我纳闷的是他无辜的笑容,而他的美丽的妻子就站在他旁边,同样笑嘻嘻地看着我。他的妻子皮肤白晰,身材修长,与他真是天生一对。那天正是雪后初晴,这郎才女貌的一对站在我面前,背后是延安路的积雪,简直令人惊艳!

  我印象中曾经发生过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那时的李君旭,有时半夜里会起来梦游。有一天他任职的报社发现办公室门上天窗洞开,有人从上面爬了进去,还留下了大脚印。李君旭立刻就去报了案,最后一查,那脚印是他自己的,但是他本人的确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后来他去了《东方青年》杂志当主编,当年这份杂志发行量很不错,但他真正的悲剧就在这时候总爆发了。我和这个杂志的编辑们比较熟,发现他们都知道李君旭有病,而且办杂志是个专业性很强的事情,在这方面他又是个外行,总之从一些人的口气中,我能够感觉到,人们不再把他当回事了。而他自己的病情也已经越来越重了。终于有一天,他再次重重地摔倒,头部受伤,再也没有恢复正常。

  以后的事情你都写到了,父母相继去世,美丽的妻子离开他去了美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站起来,住在一个民办福利院中,与一个傻瓜住一间屋子,时间长了,就开始失语。我记得还是你告诉我,袁中伟他们一群老同学凑了一笔钱,给他买了一个轮椅。

  我上一次看到的那个李君旭躺在床上,牙齿没了,一头卷发剃成光头,我不想再说我们看到的场景,我只想说,他慢慢笑了一下——我心中一动,我看到了八十年代的目光笑容——真的,一道八十年代的目光,是从以往逝去的岁月中回放而来的目光。

  是不是因为八十年代较之于以后年代的不同,而李君旭已经被命运定格在八十年代了,所以他反而成了我们纯洁的青春时代的象征。

  我并非要在这里刻意歌颂纯洁,我只是想说,那个眼光里透露出的天真的神态,一方面依然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主体的精神,另一方面又预示了人的命运中那古希腊戏剧般的悲剧意义。

  正是通过阅读你的这些文字,我对李君旭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毫无疑问,他天性中有着悲剧的元素。一方面,他天资聪慧,形象英俊,有过人的精神渴求,但性格怯懦胆小,对恐惧有超乎常人的体验与感受。

  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年代,你文中提到的那些蛐蛐儿的小毛病,偷个书啊,对女孩子撒个小谎啊,其他一些什么,包括他那种青年领袖式的自我感觉,他的虚荣心里包含的一点小小的野心,还有出于过度自爱而产生的撒谎,比起那个时代这群年轻人在小阁楼冒着生死谈论局势,纵横天下,这些缺点,都还是可以原谅的。有多少这样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经历正常的生活的历练,改正种种性格缺陷,走上了基本正常的轨道。

  但不幸的是,我们青少年时期的整整十年,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这是一个多么不正常的年代。而一旦被捕,因为怯懦而殃及他人,我相信这颗敏感的心是会格外自责的。你知道我读你的文字到哪里最难过,就是看到袁中伟放风时发现一行字:小弟,对不起。我在这里听到了灵魂的呻吟。

  话说回来,如果李君旭出狱之后没有劫难,平平安安地生活到今天,在社会开始越来越宽松的今天,他或许不会再有那么强烈的羞耻感吧,如果这时候你们一起来回忆当初的历史事件,把属于上帝的还给上帝,属于撒旦的还给撒旦,该自己挑起来的自己来挑,他或许不会再下意识地隐瞒什么吧。

  但是我们都已经看到,实际上他的一切思想都停留在八十年代了。我以为你的文本的意义,我的阅读超过了我的心理期待的部分,正在这里。

  你在一个非常深入的人性层面上展示了一个青春群体,促使我们深入地去思考时代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历史形成的奥秘。正是在读了你的作品后,我对李君旭有了某种“英雄”意义上的理解:失恋可以让人去杀人,也可以让人去自杀,为什么李君旭却在这样的关口写下了“总理遗言”呢,这还是有着他身上优秀素质的那部分的直接动因的。正是这种素质给“总理遗言”带来了强大的感染力,以至于直到今天重读,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历史的真实感,仅管它确实不是周总理写的。

  你所描述的事件中揭示的那个时代精神的审美特质,这种照耀在当年我们青春心灵里的理想主义的绚丽色彩,就这个素材而言,如果不是用纪实文学的方式,而是用小说的方式,恐怕真的还会有人存疑其真实性的。

  所以,你才会记录下那场三十年后的生日宴会吧。在这个令人感慨万分的李君旭的生日宴会上,李君旭前女友J朗读当年抄下的莱蒙托夫的诗行:我们分离了/但你的肖像,依旧在我的心坎里保存/有如韶光留下的依稀幻影,它仍愉悦着我惆怅的心灵……

  你的原意,原本是要通过揭示真相,来展示那个时代一群年轻的受难者的心灵。但你同时给了我们一个令人怀想的审美体验。 

  旭烽


浙江日报 文化休闲 00014 人间四月
三十年
■王旭烽 2009-12-25 48256F32002924A648257694002F6280[A1-竺大文≈B1-竺大文] 2 2009年12月25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