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00015版:钱塘江

温·泉·里·的·雪·浴

□王宗仁

  汽车箭簇般在空寥、宁静的青藏公路上奔驰,车轮碾砸路面的吱吱声越响越空,空空的寂寞。经常是半天甚至一天也难得见到一个人,这时我最大的奢望是,从那不断推远的地平线上突然能冒出一间房子来。没有房子能看见一缕飘动的炊烟也亲切呀!房屋和炊烟透射着生命的气息,能温暖我那颗发冷的心。

  这天,我们的汽车驶出可可西里,开始爬坡,车速慢了下来。前方不远处就是一片洼地,我看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房子,远瞧像火柴盒似的静立着。小房子在公路右侧约半里路处。好奇心促使我们特地拐进去看个究竟。车停在了小屋前。这是用一米多高的铁皮围成的简易房子——能算房吗?没窗没顶,两片铁皮之间留出一道缝就是门了。10平方米还要往大处估摸。一个兵端立在小屋前,他告诉我这儿是温泉兵站的澡堂。我这才看到小房前面插着一块很不规则的木板,上面写着“温泉”两字。那兵说,此处正好是海拔5100米。我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高的澡堂了。我们欲进屋,被兵拦住了,他说凭票洗澡。我笑了,掏出军官证。他一看忙说,哦,北京来的首长,请进。

  这个温泉澡堂建在从山坡修出来的一块平坝上,我进去一看,才发现其实整个屋子就是一个澡池。清澈见底的水波颤颤巍巍地动着,永远是活水,净水,无一点杂质。水面上蒸发着腾腾热气,因为没有屋顶,那热气很快就散发在大野之中了。屋内倒也显得宽敞,清爽。池里摆放着好些磨蹭得溜光溜光的石头,那是供洗澡人坐的。我们像一条条久停岸上的鱼儿,贪婪地钻进了水中。

  我虽然在青藏高原奔走许多年,洗温泉澡却是头一遭。我细看水池,原来池底有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石帽”,大者似碗,小者像盅。其实每个石帽就是一个热泉,往外喷着水花。这些石帽是由不断冒出的泉水里的矿物质日积月累堆积而成的。有个石帽堆积得差不多半米高,水无力从顶端冒出,只好打石帽中间流出来,成为真正的喷头,可以洗淋浴了。温泉的水始终保持着适宜的温度。水深约半米,人坐在里面水刚好齐至下巴。沙砾浅铺,小水泡一堆一簇地泛起,翻翻涌涌,如汤沸,似佛珠。此处的水花刚冒起,瞬间隐去;那边又长起水泡,转眼消散。

  我爽身舒心地仰躺在一块石头上,遥望天空,心儿如轻风在宇宙遨游。湛蓝得像镜面一样的碧空,高远、深静,那一缕一丝卷卷舒舒的白云,更映衬了天空的宁静和纯洁。我看着看着,忽然又觉得那云变得低垂了,仿佛伸手就能抚摸,竟然有一朵云贴在了我的鼻尖上。我赶紧去抓却什么也未抓到。有几只苍鹰风筝般悬在半空中,不动不游,只是偶尔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划破长空的寂静,才使人觉得那是活物。

  温泉浴能治多种疾病,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常识。但是,不是一个温泉就可以包治许多病,这一点好些人并不明白。那个兵告诉我,青藏高原上的温泉太多了,有治眼病的光明池,有治胃病的神仙池,有治筋骨病的喇嘛池,眼下这个温泉对治疗皮肤病有奇效。如此看来,抱着治病洗温泉澡的人,首先要选择好温泉,如选错泉池,非但治不了病,有时甚至使病情加重。

  忽然,我觉到脸上湿漉漉的,没在意,心想,许是水珠溅的吧。不料,那一点点的湿竟然密了起来,啊,雪花!眼前飞飘着稀疏的雪片,像一只只轻盈的蝴蝶,悠悠闲闲地渐多,再多,连成了一片,随着微风斜斜地挂在空际。我看得清楚,那雪忽闪忽闪的,柔而不折,煞是耐看。雪片浸在我的睫毛、嘴唇、耳廓……当我的整个脸部乃至肩膀都被不停飘落的雪片淋湿的时候,我觉得我被雪融化了,清凉凉的、甜爽爽的沁心。旋即,雪就铺天盖地地下起来了,雪下得再大水面上是留不住雪的。雪一挨上水就化,死去了。奇怪的是有些顽固的雪片落在水面并不立即融掉,稍稍站立片刻才钻进水里。这样就使那水面上有了新的图案,非常好看。我泡在温泉里,浸在雪花里,我显然超脱在尘世之外的一个我也无法确认的什么小天地里了!

  啊,六月雪,六月温泉,六月雪浴!

  我无论如何分不清这是什么季节,是春,是冬,还是夏?!

  (配图:程军辉)

  [作家简介]

  王宗仁,著名军旅作家。1939年出生于陕西扶风县,1957年中学毕业后入伍到青藏高原,汽车兵。历任班长、代理指导员等,1964年调任总后青藏办事处新闻干事,1965年调任解放军总后宣传部新闻干事,1988年后任总后创作员、创作室主任。系国家一级作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现为中国散文学会秘书长。出版作品集《雪山采春》、《鲜花开在山那边》、《荒原与人》、《地平线》、《睡狮怒醒》、《日出昆仑》、《情断无人区》、《太阳有泪》、《藏羚羊跪拜》、《雪山壶中煮》等30多部,主要反映青藏高原的军旅生活。曾获全国首届优秀报告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图书奖,全军文艺作品一等奖等。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15 温·泉·里·的·雪·浴 2009-07-31 2 2009年07月3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