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丁丁碑》碑亭
左下:唐井
右下:天师殿
摄/卢勇军
寻找叶法善
□文/鲁晓敏
《全唐诗话》中反复出现这么一个人物,皇帝褒扬他,普通诗人歌颂他,他是一位传唱千古的神奇人物,他的形象流云一般舒展在史籍、小说和诗词的字里行间。一翻开,一股仙风迎面而来,一位悠然高远的道家跃然纸上。
他就是我的乡邻叶法善。
唐玄宗在《步虚词》中描写的,是叶法善在卯山修炼的场景。他将叶法善比成一只来去自由的孤鹤,洞门深锁,潜心修行。从诗中不难读出,是一个超逸、萧散、豁达、淡泊名利的人。煌煌一部《全唐诗话》中,这首诗并不出彩,但它的作者是叱咤风云的一代雄主李隆基,诗中所写的人物是一代道教宗师叶法善,那么就非常值得关注了。
顺着《步虚词》的牵引,一个冬日的午后,我独自去了卯山,追寻叶法善的足迹。
卯山位于浙西南松阳县境内。我顺着山道拾级而上,四下空阒无人,踩着厚厚的落叶,在婆娑树影下蹀躞许久,见一看观的老者倚在半掩的门上,无聊地翻弄着一本泛黄的书。在他身后,是飞檐翘角的天师殿。透过几缕灰黯的光线,隐约可见殿中摆设着祭物的祭坛,样子很是古旧。这一切构成了一种非常久远而又幽深的氛围。
卯山在这个午后显得很是静谧。山风习习,穿林而过,碰响了道观檐角的铜铃,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显得有些单调。南朝道士叶道兴在此筑观修炼,历经4代。到了曾孙辈,出了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在中国道教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著名的道士叶法善。这个家族兴旺了卯山的历史,一脉传承书写出卯山文化。
叶法善(公元616年~720年),浙江松阳人氏,字道元,号清溪道士。《旧唐书》记载,法善天资聪慧,医术高超,深谙道教精义和方丹金石之术。叶法善掌握了高超的阴阳、卜辞、符架术,尤其是精通医术,手到病除,求医者求卦者络绎不绝。宰相姚崇的女儿、蜀川张尉的夫人病入膏肓,在叶法善的悉心救护下起死回生。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一颗拳拳之心,为百姓治病祛邪从不收费,百姓赞不绝口,啧啧称奇。叶法善一边游历天下,一边为人治病。时人称之为神医、活神仙。到唐高宗显庆年间,叶法善已经名满天下。
卯山晨钟暮鼓,暮鼓晨钟。叶法善就在此默默修炼了几十载。在这座山上,我的心旌渐渐开始摇曳,心绪有些激荡,头脑磕碰着许多谜团般的问题。这座深藏在密林间的道观,历史上究竟是怎么一个场景?是什么使得法善大师人生历练得如此多姿多彩?
“咣——咣——咣——”,天师殿传来了金鼓声,一下又一下,在偌大的山谷中盘旋着,扩散着,潮水一般将我推回唐朝。
金碧辉煌的道观建筑群,从山脚依次向上延伸,袅袅的香烟缭绕着山峰飘荡,使得建筑物有了虚幻的感觉。这时,一匹快马从远方的驿道风驰电掣般急骤而来,驿道上飞腾起一阵阵尘土,“哒哒”的马蹄声击碎了卯山的寂静,驿使举着圣旨快步跑上观宇。
“吱呀”一声,观宇沉重的木门打开了,光线洪水一般涌进黑漆漆的大殿。一个须髯飘飘之士,手执拂尘,危襟正坐在蒲团上。
驿使高声宣读:“宣叶法善进京面圣!”
他肃然起身,整了整衣冠,环顾了四周巍峨的观宇,鲜花遍地绽放,他昂首阔步地下山了。他踌躇满志,要去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个兼济天下的理想。他在苦行与世俗之间从容淡定,他有足够的能力游刃有余地去面对世事沧桑。
此次高宗广征天下方术之士,合炼黄白。黄白实际指的就是仙丹,说白了就是炼就长生不死药。天下方士在殿堂之下唯唯诺诺,脸上浮着阿谀的卑笑,他们在高宗面前力呈法术和骗术,以长生为诱饵蛊惑高宗。只有叶法善岿然屹立,炯炯的眼神中发出灼热的光芒,逼视着一副副卑笑的眼脸。他竭力劝谏:“金丹难就,徒费钱财,有亏理政,不妄虚糜”(《旧唐书》卷191)。叶法善以大量的事实,证明了那一颗颗金灿灿的金丹是害人的毒药,说服高宗放弃了此次浩大的工程,高宗授予官爵,他坚持不受。
叶法善被高宗挽留在宫禁中主持斋场,后来又担任国家最高级别的皇家道观景龙观主持。法善历经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5代皇帝,往来于宫廷和民间,屡受尊宠。
谒访卯山,仿佛走进了一个巨大的人生磁场,我似乎听到了法善大师怦怦的心跳。穿透历史风尘,法师高远的魂魄和高尚的人格魅力依然清晰可见。在终南捷径流行的唐代,法善大师是真隐,国家需要人才的时候他义无返顾地出山。当许多人醉心于名利场,孜孜以求荣华富贵,不惜少廉寡耻、出卖人格的时候,大师却深藏自我,独善其身,安于平淡,对名位、富贵皆不为动。唐朝皇室尊老子为祖宗,尊道教为国教,唐朝为了维护其统治利益,对佛道两教大力维持。朝廷多次犒赏叶法善,他将赏赐的钱物悉数用于道观建设和普济众生。开元二年(公元714年),法善大师甚至施舍住宅改为道观,唐玄宗亲赐观名“淳和仙府”,就是永宁观的前身。
法善大师实则是出身寒门的读书人。自小受到良好的儒学教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学理念,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法善大师体恤百姓疾苦,他对时政洞若观火,常有见地点评时弊,向朝廷提一些有利于经济发展、维护百姓利益的意见和建议。
中宗末年,韦后专权,欲效法武则天成为女皇帝。朝廷权力斗争异常激烈,局面一片混乱。公元710年6月,法善大师协助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铲除了韦氏集团,使得睿宗顺利即位。紧接着,又协助李隆基消灭了专横跋扈的太平公主集团,拨开了笼罩在唐朝上空厚厚的乌云,中止了这场血雨腥风的权力争夺战,稳固了李唐乾坤,为开辟开元盛世立下了赫赫功劳。叶法善被尊为国师,进入了玄宗一朝核心智囊团。他由幕后走向前台,踏上了帝国的政治舞台,积极为朝廷出谋划策,定庙号,改年号。玄宗接受他的建议,改“先天”年号为“开元”。开元盛世的宏伟蓝图徐徐展开,唐王朝从此又迎来了一个气势磅礴的时代。我们清晰地看见了法师雄阔的身影。当然,他所做的一切很少为人所知,他只能悄悄隐藏在幕后,我们只能从一些蜿蜒的史迹中查找。李隆基既非嫡出亦非长子,按照唐朝的制度是绝无继承大统的可能。唐朝是个政教合一的朝代,国教享有崇高的地位,一些重大的国策出台前都要求神问卜。叶法善利用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宣扬李隆基继承大统纯属天授,从而确立了即位的合法性,从中可看出叶法善的功大莫焉。
为表彰叶法善在戡定内乱中的卓著功勋,唐玄宗于开元二年八月下诏:
道士叶法善,德崇真素,学究元微,体含众妙,道冠群仙,预睹衅萌,亟申忠义,宜嘉宠命,以答懋功。仍遂乃怀,俾从真服,特授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越国公,兼景龙观主。赠其父为银青光禄大夫、歙州刺史。
唐玄宗盛赞叶法善的功德,授予他从一品的官职,食邑3000户,他的祖父、父亲都得到了荫封。他的身上已经笼罩着无数层光环,这一切对于一个道士来说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功成名就,法善大师轻轻抿嘴一笑,他不为功名所累,天马行空般地继续当他的逍遥道士。长襟飘飘,从宫中拂袖而出,如流云遁入空谷。
卯山另一件极有影响的事情,发生在公元717年秋天。
祖父和父亲得到荫封后,法善大师从长安回到卯山修葺祖坟,立丰碑以纪先祖功德。以他当时的地位与影响,需要找一个书法名家撰写碑文,恰逢李邕被贬谪至括州(今丽水)任司马。这位著名的书法家刚刚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政治旋涡而遭放逐,风声鹤唳的权党争斗让他倦怠不堪,便将所有的精力皆倾注在提练书法上。加上他顿悟丽水的佳山佳水,使得他的书法突飞猛进。马宗霍在《书林记事》中称赞李邕尤其擅长碑颂,当时天下寺观和名家望族多持金帛渴求李邕的书法。传说叶法善邀请李邕遭到了拒绝,便拘来李邕的魂魄书写碑文,所以又称为《追魂碑记》。五更时分李邕梦醒,书至丁字下数点而止,又谓之《丁丁碑》。我想,事实上是法善大师远慕李邕盛名,请他为早已故去的祖父叶有道撰写碑记。也有可能是这位落魄的贬官在拜访大师的时候相言甚欢,酒酣胸胆之后一气呵成。此次书法史上的光辉时刻,若以传说留存于世更加符合百姓的猎奇心理,也更加符合百姓心目中叶法善亦人亦神的形象。
那年秋天,卯山敛起夕阳的余晖,秋叶在霞光中传递出斑斓的色彩,古木簇拥着道观,钟鼓声清晰传来。这番秋意实在撩人情思,催人诗情迸发。李邕登上了卯山,拜见了仰慕已久的大师。一番寒暄之后,李邕挥毫泼墨,一笔一划尤如抛砖落地,笔迹欹侧取势,险峭疏朗。40岁的书法大师在此留下旷世奇作——《唐故叶有道先生神道碑并序》,即《追魂碑记》。这是一篇让后世书法练习者很难绕过的临摹拓本。当然,他们肯定都不曾料到,这块碑记会让卯山名噪一时,更没想到这段往事竟会被后世史学家大书特书,会被文人描绘得津津乐道,神乎鬼乎。很难想象两位大师传奇会晤的场景,精彩瞬间便成就了这座山在文化史上的一段荣耀。
天地永恒,人生短促。
时间很快进入了公元720年。这年6月3日,法善大师正在景龙观打坐修炼,长期的操劳已经严重侵蚀了他的健康,消瘦的身体仿佛一根枯藤,一脸沟壑如爬满了蚯蚓。他微笑着看了看观宇前金光万丈的天空……他知道大限即将到来,温玉之光渐渐地在他脸庞浮游若现。他对侄子仲荣说了声笔墨伺候,欣然手书:适向人世间,时复济苍生。度人初行满,辅国亦功成。砚台“啪”地跌落在地碎成八瓣,景龙观的暮鼓“咚”地震了一下。须臾,仲荣再看法善大师之时,大师已经瞌然仙逝,享年105岁。
“辅国亦功成”,可以说是法善大师对自己一生做了恰到的注解。他的一生都在努力立功济人佐国,即解救天下苍生。有唐以来最受百姓景仰的一代道教宗师辞世,噩耗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像惊雷炸响,李唐王朝顿时震动了。一片缟素从王朝京城的各个角落涌现出来,哀哭声从京城迅速向各地蔓延。
唐玄宗百感交集,回想起法善大师的功业,下令辍朝三日,亲自赶到景龙观发丧。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平民百姓,一片悲恸,足以说明法善大师具有清澈的民望和崇高的声誉。唐玄宗下诏敕葬松阳。王公以下大臣,尽出京城奠送,百官缟素,泣立于国门之外。唐玄宗又追敕叶法善的侄子叶仲荣为东都圣真观道士,并派遣使臣护送灵柩归葬松阳。
在法善大师仙逝19年后,唐玄宗仍然念念不忘,御笔撰写《故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越国公景龙观主·越州都督叶尊师碑铭并序》,下诏褒悼:
先生养神太和,观妙元牝,君子或处之盛也。金印袭贵,紫绶方来,君子或出之盛也。非夫道臻博大,德合神明,其孰能与於此也。故于王室,则承恩五代。当朕之时,则传道者数人,皆曰宗师,无间然矣……旁通幽赞,神变灵造,淫祠厉阶,无隐不讨。讨逆辅顺,功就佐时。藏往察微,业与神期。
唐玄宗为法善大师立碑作传,以皇帝的身份称其为尊师,以滔滔的华章盛赞了法善大师的功绩。这方碑记,至今仍安置在西安景龙观,成就了法善大师身后的盛名。唐玄宗与法善大师的这段君臣情谊,也成为一时的美谈,之前唐高宗的三藏法师和之后明永乐帝的姚广孝都没有得到如此礼遇,历史上也很难再找出哪位出家人能够得到皇家的如此尊宠。
叶法善为李唐王朝的稳定和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波云诡异的政治斗争中体现出大智大勇,为开创开元盛世作出了杰出贡献,是天下人铭记他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他从不骄横奢侈,过着清规戒律的生活。即使是在飞黄腾达之时也不忘百姓疾苦,以虚幻的世界引导世人向善,以妙手回春的医术为百姓减轻疾苦。他死后也是家无余资,所有的家当全用于道观建设和资助百姓。
唐朝之后,法善大师的画像、塑像遍布天下。我至今还在一座偏僻的山野小庙中见过大师的画像。大师属于鹤发童颜的那种,头戴紫金冠,手执佛尘,端坐在一片祥云之上。
1300年一晃而过,法善大师成了卯山的一颗尘埃,静静地飘零,卯山却因了这颗尘埃而走红。
在卯山上行走是需要心境的。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没有奇峰怪石,没有激流飞瀑。像泰山、庐山显得古迹过于繁密、名位过于重叠、文化层次过于厚重、风景过于绚丽、场面过于宏大,流落其中易迷失自我,搞得过于逼仄自己,情感得不到释放。而卯山是一峰独秀,无限贴近道教唯我独尊的宗义,这个有限的小场景中却蕴藏着另一番博大的天地。就是这么方圆不过10余里,高不过400余米的一丘山峰,凝聚了太多的江南清秀之气和风流之脉。我突然醒悟,正是卯山以小见大的精神,卯山质朴无华的品性,抚育和造就了法善大师。法善大师从卯山出发,攀登上了人生一座又一座的高峰,书写出波澜壮阔的人生篇章。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卯山已经寂静败落了。当年层层叠叠的观宇,只剩下山脚的天师殿和山顶通天宫的遗址,山顶一口唐井千年不竭,清澈干冽,连接着历史和现实的时光,似乎盛满的依旧是盛唐的喧嚣浮华。夕阳的余晖铺盖在道观的残砖断瓦之上,我一个人站在满是杂草的废墟中,聆听着盛唐的晨钟暮鼓袅袅余音。这废墟成了卯山的记忆,成了大师遗留在历史的零散部件,仿佛依旧残留着历史的体温。千年时间太长,可以将繁华几度湮灭,这些道观几度重建,那么我站的废墟到底是唐朝的还是明清的呢?历史上又有多少人和我以同样的姿态在这堆废墟上怀古呢?我不忍心多看一眼废墟,也不愿意为了一堆废墟而虚张声势地上下惆怅。
盛衰升沉本是历史轮回,往事像落叶一样飘零在时间流水之中,我只能聆听自己的脚步在山道中空响。笔力浩大的《追魂碑记》早已杳不可寻,我猜测不出,李邕为什么在碑记中挥毫写到“丁”字后便匆匆收笔,文人自有文人的可爱之处,留下一段千古谜团惹得后人思绪万千。
下山的时候,见老者倚在门上打起了瞌睡,书滑落到地上,在风中一页一页地翻卷着。我拣起书本,是一本插图版的《叶真人传》,最后几页已经撕碎。此时,一群白鹭从头顶鸣叫着飞过,落到山腰古木树冠中不见了踪影。提起这座山的历史,提起叶法善,已经有很多人不知道了,法善大师的伟业已经被历史的黑洞渐渐吞噬,我真的很为这位家乡先贤感到惋惜。许多人不喜欢宁静而目游神离,转向无休止地寻求感观的刺激。在精神疲惫之时,还会有多少人会驻足这个文化驿站,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舒展一下自己的心境呢。
这又能怪谁呢?留下这些唏嘘和叹息,让那位老先生抛开一些纷杂世事,继续温醇地睡,不去打扰他罢。
《步虚词》:清溪道士人不识,上天下天鹤一只。洞门深锁碧寒窗,滴露研朱点周易。 ——唐玄宗
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