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陆平给一个连的士兵剃了光头，只剩下李文斌一个人没剃———他软磨硬拖，死活就是不肯。连长谢东恼了，一声令下，几个光头士兵将李文斌的手脚紧紧地按在凳子上。连长说：“敢死队员个个都要剃！”陆平将李文斌的头发干净利落地剃掉了。

　　连长向全体士兵说：“我们这个连是打前锋，见了日本鬼子，谁的脑袋要是往后缩，我崩谁的脑袋！”

　　司务长给了陆平10块大洋，一再表示歉意，说八路军穷。

　　

　　陆平这个上海理发师是和顺理发店的招牌，找他理发的肯定不是一般顾客，因为他理一个发要5到10块，明码标价。理发店老板宋丰年是和顺县的大富，光店铺就有10家。

　　宋家二小姐宋颖仪是理发店的常客，这天她一来便把“营业暂停”的牌子挂到了店门口，陆平感觉到他和宋家二小姐之间的关系已无法保持微妙。这时，宋颖仪就要嫁给一个师长做二姨太了。

　　宋颖仪要陆平将她那黑缎似的长发给剪了。“我敢把头发剪了，就一定敢把我喜欢你的话说出口。”宋颖仪猛扎向陆平，把他抱住。他们吻得比洗发剪发的时间还要长。

　　

　　国民革命军第34军71师师长叶江川的婚礼因为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的到来而盛况空前。阎锡山还送来一只活鹿，祝愿40岁的新郎官在20岁的新娘那里保持足够的阳气，而鹿血和鹿鞭是强有力的帮助。

　　和顺县城的陷落就像一场地震，让人们来不及逃跑和无路可逃。陆平正在专注地给胜哥理发，枪炮声让胜哥把遮布一扯，头也不回地走了。胜哥的头还没理完，毛发参差的头部像一个阴阳太极。

　　胜哥是和顺县最浪的公子哥，他出格离谱地把宋家大小姐这个他深爱而又惟一得不到的漂亮女人文在身上。

　　

　　戏场上拥挤着人，肥田大佐出现在戏台上。

　　头发怪异的胜哥五花大绑被日本兵推出，人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成为鬼子的敌人！

　　事情是胜哥将国军伤员藏在家中，宋丰年偷偷把他告发了。因为两人有仇，那年胜哥想强奸宋家大小姐，逼得宋大小姐掉下河淹死了。

　　胜哥被砍头示众。他本是个混混，却死在日本人手里，这反倒使他成了一名英雄，至少是一名汉子。

　　宋丰年将最好的理发师陆平带到了翻译官高元面前，陆平给高元理了个和日本兵一样的平头，看去比真正的日本人精神。

　　肥田大佐对陆平的手艺相当满意，宋丰年如释重负。

　　陆平在给肥田大佐剃头时，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摸日本人的头，平生还是第一次。翻译官搬出了唱机，放起了日本歌曲，让陆平放松了下来，剃刀自由地刮过肥田大佐的腮帮、颈子。

　　

　　人们都把宋丰年和陆平当成为日本人做事的汉奸，理发店的顾客越来越少。陆平觉得自己太危险，想辞职不干，可他当年在上海租界误杀日本人的血案，成了宋丰年的把柄。

　　“这事在和顺只有我知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发你的。”宋丰年把玩着剃刀说，“我把女儿嫁给了国民党的一个师长，这能要我的命。我只能把日本人讨好了，才能活命。你能帮我，行吗？”

　　陆平看着宋丰年：“你肯定比日本人长命。”

　　

　　庭院里置放着19具从前线运回来的日本兵的尸体，由陆平给他们的五官进行补充、复位、修整和清洗。

　　肥田大佐的鞠躬向着两个方向，一个向死者志哀，一个向陆平致谢。

　　掌灯时分，理发店和理发师迎来了宋颖仪。她是由人护送到城外，再换了件烂衣服混进来的。陆平站在宋颖仪身后，抱住了她。

　　宋颖仪不敢回家，她想等打完日本人，再去看爸爸。听说苏联已出兵东北，日本人的日子不长了。

　　宋丰年也给陆平带来了美国在日本扔原子弹的好消息。

　　军营里的日本兵不吃不喝，沮丧到了极点。中国军队的受降部队如期而至，房顶的膏药旗断然落地，肥田大佐剖腹自杀。

　　

　　清除汉奸的运动如火如荼。在和顺监狱的一间牢房里，关着高元、宋丰年和陆平。

　　高元将求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宋丰年的身上，像孝子一样悉心侍候着宋丰年，因为他有一个做师长姨太太的女儿。

　　行刑队将枪口对准了高元、宋丰年和陆平三人。

　　一策人马飞奔而来，把阎锡山的一纸手谕交给了行刑队长，救下了宋丰年和陆平，而高元被枪决了。

　　宋丰年抱着女儿老泪纵横，是女儿找阎长官献身求情，才保住了他和陆平的性命。

　　宋颖仪谎称陆平是她的表哥，叶江川便管陆平叫起表哥来了。宋颖仪想趁机跟陆平去上海玩，但被宋丰年果断地阻止了。

　　“上海暂时别去了，和顺也不好呆，你们就来我这里吧！”叶江川似乎对宋颖仪红杏出墙毫无察觉，不顾宋丰年的阻拦，决定安排陆平这个表兄弟到师部当参谋。

　　

　　少校参谋陆平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师长要看的文件送给师长和把师长看过的文件收回来，只要几分钟就能做完，余下的时间他还是理发师。其他几个参谋都是在战场上豁出半条命才得到这等军衔的，因此看不起陆平这个不会看地图的少校，故意轮流使唤陆平，每人每次都能带五六个人来理发，让陆平忙个没完。

　　宋颖仪看出了那些人的不怀好意，不许陆平再给别人理发了。叶江川这才恍然大悟，但他的头还是要陆平剃的。

　　71师向北进军，与共产党八路军驻扎在晋北的一个团展开激战，从前线下来的尸体和伤员源源不断。陆平陪师长叶江川来医院看望伤员，看到女护士会棉在给一位上尉削发，痛得上尉直骂娘。

　　陆平上前一试，从头到尾，上尉都没再叫骂。又一位需要削发的伤员送来了，陆平继续耐心地为伤员削发。这让会棉心生暖意。

　　1948年底，陆平已升为上校团长。在宋颖仪的撮合下，叶江川为陆平与会棉主持了婚礼。

　　叶江川提议陆平搬到叶家来住，以便两个男人出去打仗，两个女人在家有个伴，这也是宋颖仪的意思。陆平以避讳结党营私之名婉拒了。

　　不久，叶江川擢升为34军军长。此时，阎锡山已就职南京中央政府，34军奉令进驻上海。

　　

　　陆平离开上海整整10年了，位于豫园路3号的原大世界美发馆，早已荡然无存，变成了妓院。

　　当年日本人要奸污师傅的女儿，陆平冲上去与日本人扭打起来，顺手用剃刀把日本人的喉咙给割了。师傅让来上海做买卖的好友宋丰年将陆平带走了，结果日本人就将师傅和女儿给抓起来杀了。

　　那把割断了日本人喉咙的剃刀后来同样出现在日本人面前，但是再也没有变成杀人工具。陆平成了一名纯粹的理发师，不管对平民、官商、纨绔，还是八路军、日军、中央军，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直到成为一名军人。

　　“给日本人做事，只是为了你爸，为了身边的人不再因为我而死。”陆平在上海某饭店的单人客房里与宋颖仪幽会时，讲述了那段往事。

　　

　　解放军攻下南京，国民政府迁往广州。71师作为34军的一张王牌，被军长捏在手里，负隅顽抗。

　　升为71师173旅旅长的陆平亲自给部属推头剃发，以壮行色。71师师长谭盾率兵起义，被叶江川发觉，功亏一篑。谭盾行刑前要求洗个澡、理个发。

　　给谭盾理发是陆平多年来最难受、最失败的一次，手一直在抖，将谭盾的头发理得参差不齐，丢尽了面子。

　　两刻钟后，谭盾被枪决。陆平接替了71师师长的职务，四年之中连升六级，做了将军。他为誓死守住上海，在军长面前立下军令状，还给自己理了光头，带领“光头师”作垂死挣扎。

　　但陆平还没来得及自杀，就被解放军俘虏了。

　　宋颖仪和会棉作为军属在临战前夕已被送到福州。叶江川带着一小队残兵逃离上海，乔装成百姓，南下福州，接军属上船。宋颖仪和会棉见陆平没来，都要留下来等陆平。宋颖仪把会棉推上了船，说：“我不允许两个人一起等他。”

　　

　　宋颖仪寻觅情人之路曲折而动人。5年里，她像一只坚韧的骆驼，足迹遍及华南、华东、华中和华西。一开始她拦住每一个南下的伤兵和逃兵，但所有的人都对她摇头。继续前行看到解放军席卷南下，她知道国民党完了，可她相信陆平一定活着，而她一定要找到他。她花完钱，便沿途做工，收购破烂，从废旧报纸上寻找有关陆平的蛛丝马迹。

　　1954年7月，宋颖仪终于在1949年8月的一份解放军出版的战报上，看到了俘获国民党34军71师少将师长陆平的消息。痛哭之后，她将这张报纸贴在胸前，就像护身符。虽然宋颖仪不知道陆平在哪里，但她知道在爱情开始的地方一定能等到他。

　　陆平就关在提篮桥监狱，监狱长李文斌一直觉得这个人很面熟。一天，监狱长到理发店理发时，猛然想起陆平就是那个十年前给他剃了光头的人。当年剃了光头的那一连人全都战死了，只剩下他李文斌一个。

　　监狱长找来了理发的全套工具，交给陆平，并让他首先给自己剃头。监狱长对陆平的理发技艺赞不绝口，还让他给所有的犯人理发。

　　

　　

　　平时都剃光头的犯人都留起了头发，等着陆平为他们定型，这种改头换面的方式更能让他们满怀希望地走向新生。

　　陆平自己给自己理发的举动，获得了犯人们雷鸣般的掌声。因为一个自我理发的犯人创造的奇迹，因为一个自新的发型，监狱成了一片快乐的海洋。

　　

　　1959年9月3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0周年前一天，陆平被大赦出狱。

　　和顺理发店更名为“工农理发店”，远远看去那招牌像一把梳子，梳理着初秋的阳光。

　　阳光中，陆平与宋颖仪在互相走近。那地面上的身影移动在他们的前面，比相知的情人更早地重逢。

　　

　　（注：小说与电影中个别人物名字略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