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有一条陶朱路，但凡有一点历史常识的，都知道陶朱公便是范蠡。古代圣贤之中，范蠡是算得上一个的。在国人的印象中，范蠡是极为智慧的一位，几乎可以说是诸葛亮的春秋版了。又据说他下海做生意成功，还挟着美女西施泛舟五湖，财色俱全，半神半人，人们一般就不往“廉”字上想他了。

　　实际上，范蠡也是极廉的一位。想当初他是楚国的一位狂生，穷得出门连衣服都穿不起，但心在五湖四海，抱负是很高远的。文种几次三番求他一起出来共事，为知音感动，这才千里迢迢到了越国，没几年便随了越王勾践去吴国当夫差的马夫。做官的好日子，范蠡一天没享，做官的苦日子，范蠡全吃到了。

　　后来越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此二十年范蠡也不可能过太平时期达官贵人的富贵生活。卧薪尝胆不可能只是国主的事情，恐怕主要还是范蠡这一班大臣的亲历。从史书记载中看，范蠡建了绍兴城，建了温州城，制定并实践了许多兴国利民的国策，倒没有听说建了什么为自己受用的宫馆楼台，女人吗，轰轰烈烈的，也就是一个西施。

　　我是非常敬重范蠡的，人无完人，但范蠡几乎接近于完人。灭了吴国，忠诚如文仲般，政治生命和自然生命便走到了头。坚忍如勾践般，兔死狗烹的人性阴暗面便如毒菇一般疯长。只有智慧如范蠡般的人，才会继续开创历史的新一页。他去国做了商人，千金散尽为百姓，然后又隐姓埋名到别处去重新开拓生活。他活着的时候总在创造，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我相信他没有想过要为自己谋什么私利。早在二千多年前，中国的儒家学说讲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里自我价值的实现是要通过天下来完成的。范蠡不能为天下当政治家了，就为天下百姓创造物质财富。因为是从制陶贩陶开始挖到第一桶金的，人称陶朱公，后来陶朱公成了商人的偶像老祖宗。你看，范蠡真是做什么成什么。

　　甚至范蠡的爱情也让我敬重。范蠡身上毫无市侩气，几个小钱几多女色是不放在眼里的。如果我们相信传说，那么范蠡实际上就是诸暨的女婿，他爱西施，把她引为知己，一旦时机成熟，毅然决然挽美人手飘然而去，成就一段千秋佳话。一个女婿半个儿，说范蠡是诸暨的光荣儿女也没有错。

　　诸暨或许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文传统，历史上仁人志士英雄豪杰从不断脉。十多年前我参与拍摄一部浙江共产党史，走访了诸暨早期不少共产党人的家乡村落，至今记忆犹新。我去了中国首任团中央书记俞秀松的家乡，想起他在省城杭州读书，寻找救国道路，一度信仰无政府主义，直呼父亲名字。后来信仰共产主义，冤死他乡，其家人爱妻忠诚于他的理想，一生不变。我去过大革命时期上海市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的家，老家的旧房早已归他人。但房中墙上高高正正地挂着汪寿华年轻时的照片。汪寿华是惨遭流氓活埋的早期中国共产党人，我记得他死时才二十多岁，没有后人。我也记得我去过宣中华的家。宣中华是当年一师风暴学生运动的发起人，他一家为革命奉献出了兄弟二人，他的妻子后来也为革命献身。我搜集过他早年的革命经历，其中有一条说的是他和妻子穷得住在亭子间里，谁出门谁穿上衣服，那另一个就不能出门了。我还记得我去过浙江省早期省委书记张秋人家乡。张秋人被捕入陆军监狱时，还常常打扫厕所，并对狱友说：革命者连个厕所都打扫不干净，还革什么命。

　　想起这些早期的热烈的共产主义的实践者，英勇的革命者。他们个个都牺牲得那么早，在他们身上绝无一点一滴贪婪的影子，看到的都是奉献和牺牲，像天使般纯洁的灵魂。他们认为他们是富有的，我也认为他们非常富有。他们的精神遗产留给了他们的后人，在诸暨便开放出了“廉”的精神花朵。

　　那年作家节，我们在诸暨搞了一个主题活动——“老百姓一起上路”，是和富润集团联合策划的。之所以选择了富润集团，首先乃是因为集团总裁赵林中给我们留下的深刻印象。一个国有企业的老总，在企业发展蒸蒸日上的时候，毅然决定接手十六家濒临倒闭的国有企业，并很快让企业走上了良性发展的道路。改革开放的同时，富润集团始终坚持着一种传统的理想主义精神。在他们身上，是可以看到早期诸暨籍共产党人的理想的实践轨迹的，那就是渴望建设一个共同劳动，共同享受，人人平等，个个幸福的理想社会。

　　我们去企业参观时，还专门参观了他们的办公室。他们这样一个上市公司，领导干部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赵总的一张旧桌子和过时的小台灯，至今闭上眼睛，依旧历历在目。赵总说主要还是要坚守一种精神，永不奢侈的质朴的品格。他们这么大一个企业至今没有车队，也不养司机，他们做事情真是质朴到家。不说别的，比如他们的文字资料，真是和他们的企业文化一样诚实厚道深情，没有一丝的花腔。我定期读到他们的《党建通迅》，出得非常勤，内容饱满生动，是我读到的企业中信息最多，但也是形式最传统最老式的一种。就是那么几张纸打印装订一下，做一个套红的文件头，上世纪60年代的简报就是那么出的。我曾经想给他们提个建议，让他们改得时尚一些，纸张质量编排现代一些。瞧那些房地产企业给我们寄来的内刊，真是超豪华版啊。可是我转念一想，我究竟是愿意读那些东西呢，还是愿意读富润给我寄的这些质朴而又深刻的东西呢。不用说，我从心底里喜欢读这些。他们的内容编排，可说是一流的，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外在形式呢，我对自己说。

　　那年的活动中，省作协主席黄亚洲写了一首诗《老百姓一起上路》，是和赵总一起上台朗诵的。我在台下一边听一边想，一个心里有百姓，和百姓一起上路的人，不可能不是一个廉洁奉公的人。和这样的人一起上路，心里又温暖又踏实。

　　还想补充一句——不知是不是历史的巧合，老百姓一起上路，富润集团的总部，就在诸暨陶朱路上。